大宅每個月都有給月例錢,但那些銀兩不多,就是一個剛好的狀態,那女人不曾給他們多留一點餘錢,這些年,大宅那兒給的月錢一年還比一年少。
若再這樣下去,老爺若有什麼萬一,那女人定會將月錢給斷了。
翠姨是跟著娘從北方孃家嫁過來的,除了女紅,也懂詩書,從小就教她讀書寫字,翠姨盡力將她當小姐養,可人在城外小院,一開始這兒還有幾個丫鬟幫忙,隨著年月過去,那些靈巧的丫鬟們也被支走了,除了翠姨和她,這兒就剩一個看門的老僕邱叔幫忙灑掃庭院。
邱叔老歸老,人倒是挺好,見她不得爹疼,覺得她挺可憐,時不時就會和她說些早年和老爺子一起出門行商的故事。
邱叔口中的老爺子,不是現在的老爺,是老爺的老爺,是她爺爺。
老爺子是白手起家的大商,一路走來,磕磕絆絆,卻也過關斬將,她從小聽邱叔說那些行商的有趣故事,本只是當故事聽著,她是個姑娘家,在這姑娘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世道上,不可能出門行商。
可久了,還是擱到了心上。
邱叔老了,做不得啥事,老爺和那女人看他也礙眼,於是才支到了這小別院。
後來,又來了一個眼睛不好的遠方小堂妹雲香,和老爺有些個遠到不能再遠的親戚關系,爹孃死了前來依親,雖是個遠親,怎麼樣還是個親戚,那女人怕落人話柄,一不能趕,又不想留,也扔到了這兒來。
再又有一名瘸了一條腿的車夫陸義,也帶著一頭老驢和驢車,讓那女人給差到了這兒。
陸義異常的沉默,雖然會做事,可問他什麼,他也不大吭聲。
講好聽點,那女人是賞她一輛車,說白了,那是嫌著他礙眼,瘸了腿扛不動重物,模樣不好看,又不會說話,乾脆差到她這兒來。
雖然多了幾口人吃飯,女人也沒多給點月錢,讓小別院這兒的日子早快過不下去,她知道一直以來,是翠姨做女紅,請丫鬟偷偷出去賣給其他婦人,他們才能過得了日子。
這事,她早想了不只一天兩天,翠姨雖瞞著她,不讓她知道,可她吃著、用著,偶爾去了大宅,見了那兒的傭人,從他們不屑的眼神臉色,從那些丫頭穿得比她還要好的衣著打扮,也看得出來自己被人瞧輕了。
溫家的小姐,可不只她一個。
所以早先,她就趁一次機會,託口要作畫時拿來參照,讓邱叔在街上買了一雙男鞋和小帽備著。
只是,原先她還有些猶豫,現今的世道,不時興姑娘在外拋頭露臉。
可幾次廟會,她也曾見過有些婦道人家在做小生意,養家活口,即便那些女人都會在後面被人說三道四,她仍知那才是解決小別院生計的唯一之道。
她不能也不會在這小院裡,坐困愁城。
她曾想過找陸義依她的意思去跑腿,但陸義不只瘸了腿,還沉默到讓她懷疑他是個啞巴,實在不是做買賣的料。
翠姨的病只是讓她下了決心。
她要用這些換來的銀兩做些小買賣──
對街當舖有了動靜,她回神,看見當舖的門開了。
她心一緊,深吸口氣,鼓起勇氣,掀簾子進了當舖,壓低了嗓音,當了那串玉珠子,只想著要快點換錢去給翠姨請大夫。
在櫃後估價的朝奉多看了她幾眼,報了玉珠子的價值,翠姨再三和她說過這串玉珠子足以在繁華的城西這兒買下一棟房舍,但她沒有和這朝奉爭執,來當舖的人都是缺錢的人,哪個當舖不趁機撈上一筆?
拿了當票和銀兩,她將它們塞到錢袋裡,匆匆轉身離開,去街上找大夫。
誰知才出舖子,她快步走進對街小巷,想抄小路,可走沒幾步,一道黑影就從後撞上了她。
她被撞倒在地,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發現對方試圖搶走她緊緊攥在手裡的錢袋。
因為太過吃驚,她也忘了應該喊叫,只是死命的抓著,怎樣也不肯放。
混亂之中,她被揍了一拳,她感覺到頭上的小帽掉了,長發散了,對方又扯又拉,但她依然沒有鬆手,那賊火了,抬起了大腳,試圖踹她。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知從哪飛來了一本書冊,正中了那人的腦門。
那人大叫一聲,鬆了手,往後栽倒在地,她忙抓著錢袋往後退,驚慌的看著那人爬起身來,一臉兇惡的還要往她沖來,卻在下一瞬間不知是看見了什麼,臉色刷白,轉身跑走了。
她抓著錢袋,壓著心口,轉身就看見了那個站在巷子口的男人。
她記得他穿著一身月牙白的衣裳,記得他將長發好好的束著,記得他穿著一雙黑色的靴,記得他腰上掛著一隻黑色的腰牌。
那男人,模樣斯文,一臉白淨。
那一年,這城裡還沒有太多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那時,她尚不知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