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90.迷舟(十)
昭昭攥緊了拳,不語。
王柳兒向她攤開掌心,輕聲說:“成全我吧,我想要個痛快。”
大家都說要竭盡全力活下去,可當尊嚴被踐踏、身體被摧折,生無可戀,誰還肯苟延殘喘?
昭昭從懷裡掏出匕首,很慢很慢地遞過去。
一陣風來,束髮的布帶被拂開,青絲盡散,王柳兒一隻手壓住頭上的花環,一隻手握住刀柄,笑得像個小女孩:“多謝你,陪我走完最後一程。”
匕首出鞘,鋒利的刀刃綻出清絕的光。
昭昭閉上眼,刻意忽略刀刃刺穿胸膛的聲音,她在心中默唸:阿彌唎哆,毗迦蘭帝,枳多迦利,娑婆訶……
這是虞媽媽常唸的往生咒,出身不好的三教九流都信這個,大家盼著來世投個好胎,千萬別像今生這麼苦啦。
天晴了,柔軟的陽光落在王柳兒身上,她沒有騙昭昭,墳邊的各色小花當真如同星星一樣,圍擁在她身側,哄著她睡過去了。
昭昭將她頭上的花環戴好,向花草茂盛的墳頭鞠了一躬:“嬸嬸,柳兒姐怕黑,請您在回家的路上,為她點一盞很亮很亮的燈。”
——
許是心中有悲,昭昭在路上睡得不太平。
半夜,她在乾草堆裡醒來,發現轅座上的兩個兵竟都未眠,晚上行車,連個火把也不點,異常謹慎。
昭昭輕聲問道:“最近這一帶不太平?”
兩個兵已經很困了,抽著旱菸撐精神,兩點火光在夜色中明明滅滅:“雲州最近鬧匪。”
昭昭的心顫了一下:“怎麼個鬧法?”
“還能怎麼鬧,左不過就是殺人越貨,搶女人搶錢。”一個兵說。
另一個兵被煙嗆著了,捂著嘴巴咳起來:“北邊兒又丟了幾座城,失了地的人都往南邊逃,逃著逃著,就成匪了……這年頭兵荒馬亂,除了當官兒的,誰都不好過。”
四周漆黑,土路兩旁都是半人高的莊稼。不知打哪兒響起一聲竄出草木的簌簌聲,原本抽著旱菸的兩個兵頓時拔刀出鞘,齊刷刷地對準聲源。
那東西不知死活,直端端地撲上牛車,半空中就被一刀扎穿,不甘地嗚咽兩聲,破布口袋似地掛在刀頭死了。
“是條餓瘋了的狗。”一個兵將狗甩開,收刀回鞘,掏出溫在懷裡的三個蔥油餅,車上一人一個。
昭昭很餓,卻吃不下去,另一個兵以為她是嚇著了,安慰道:“小丫頭別怕,我倆的身手在軍中都是一等一的好,除了何老大那種錦衣衛出身的硬點子,其餘人在我倆面前都是土雞瓦狗。你是咱家兩位主子親近過的人,保準讓你妥妥帖帖到家。”
昭昭道了謝,心中的疑慮卻越來越重,老歪那麼直性子,斷然不是言而無信的人……難道是在路上遇到了匪,出了意外,才沒去給王柳兒她娘掃墳?
“請問……”昭昭輕聲道,“哪個縣鬧匪鬧得最厲害?有沒有出什麼大案?”
雲州是個窮地方,官欺民詐,亂象橫生。
“都鬧成一團漿糊了,哪還分得出最厲害?”
“就是,幾十條人命以上的大案一隻手數不過來……這年頭,人命是最不值錢的。”
“官府不管嗎?”自昭昭懂事以來,見過縣裡各種亂子,卻從未遇上過正兒八經的匪。
兩個兵笑昭昭天真可愛:“管啊,可哪能管得完?咱們定北軍去剿過,官兵那群軟蛋也去彈壓過,但有什麼用?”
“這些人舉起刀就是匪,放下刀就是民,餓肚子了就想殺人越貨,吃飽了又開始裝老實。人心壞了,規矩管不住,殺也殺不完,像瘟疫一樣會傳染,永遠沒個頭。”
說著,他們忽地黯然幾分:“這家賊啊,比北邊蠻子還難防。”
兩人似有感傷,呼哧呼哧抽著煙,聊起北邊節節敗退的戰況。在他們的議論聲中,天一點點亮了,青陽縣從薄霧中浮出來。
矮矮的城牆,石頭砌的拱門,沒什麼氣勢,幾處風化脫落,石縫中長著野草和青苔,透著荒涼。
兩個兵望了望頭頂的門匾,確定沒走錯地方,嘀咕道:“連個收稅的門卒都瞧不見。”
等三人趕著牛車往裡面走,才發現豈止是沒有門卒,街上連個鬼影都看不到,爛磚碎瓦鋪在路上,破了口的燈籠隨風滾來滾去。
昭昭望著眼前似曾相識又完全陌生的街景,原本擔憂的心已經涼成了冰……她雖沒經歷過動亂,卻能猜到大戶、商鋪、妓院、賭坊這四類地方最容易遭殃。果然,沒走多遠,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瘋瘋癲癲地從街那頭跑過去了,邊跑邊唱,多半是被人糟蹋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