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屋簷高,陽光被擋住了,落不進來,於是街角沒有花花草草,只有一棵歪脖子樹。
歪脖子樹下停了輛破破爛爛的驢車,驢瘦得像狗,正低頭啃著磚縫裡的草苔。
瘦驢旁邊有個歪脖子男人,他頭歪眼歪嘴也歪,正兒八經地對面前的妓女說:
“我騙你做什麼?你爹孃交不起租子,地主把他們綁了,丟到官府抵徭役。你弟弟賣到了戲班子,被逼著練苦功,拉斷了筋骨,殘廢了,戲班子就把他丟到了路上。大冬天的,他半夜就凍僵了,死前還使勁往家裡爬,有的鄉親說,他一直在喊姐。”
話沒落地,他就被狠扇了一巴掌。
妓女痛哭流淚,抖了抖手裡的信:“放你孃的屁!他們上月才給我遞過話,說已經拖到了關係,等攢夠錢就能撈我出去……”
歪脖子瞟了一眼那信,嗤道:“那你就信他們還活著吧!努力賣身賺錢,再把銀子都給那群黑心貨!他們報喜不報憂,昧了你的銀子,連你家都不去一趟呢!”
他的頭是往右偏的,平時用左臉看人,長了一副討打樣,更何況他還說著討打的話。妓女又扇了他一巴掌,罵了句死災星,氣沖沖地走了。
歪脖子剛被扇了兩下左臉,頭好像更偏了,他猛抽兩下右臉,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頭扳正。他咬牙罵自己:“讓你管不住嘴。”
“老歪!”
一聽到王柳兒的聲音,老歪就笑了。他扭著脖子望過來,嘿嘿道:“你來啦。”
王柳兒把被踢倒的小凳子扶起來,讓昭昭先坐了。再接過老歪遞來的凳子,扶著拐,小心坐下:“你又惹姑娘哭了。”
沒人知道老歪叫什麼名字,只知道他幹這行已經很久了,幫妓女往家裡傳信送錢,忙活了幾十年還是窮鬼一個。教坊裡年紀大的龜公們說,老歪的頭原本是正的,都怪他亂說話,才被一代又一代的妓女們抽歪了。
陷在教坊這種地方,妓女們總得找點念想,吊住一口氣,哄騙自己繼續苟延殘喘下去。
老歪有時候也會想,自己會不會做錯了,可讓他騙苦命人,他就是做不到。
“下次不說那麼多了。”他總這樣說。
老歪從兜裡掏出一方布袋,遞給王柳兒:“你孃的墳我上個月去掃過啦,還移了幾窩花過去。那花是紫色的,開在墳頭老好看了。”
布袋開啟,裡面都是曬乾了的小花。王柳兒把臉埋進去,貪不夠地聞,笑道:“好香。”
接著她從袖裡掏出一張銀票,塞到老歪手裡去:“我娘是個講究人,愛乾淨,勞煩你以後去勤快些。”
她語氣平靜,老歪看見銀票面額時卻一下就愣了,黑黃的臉慢慢浮上一層灰白。
剛動了動唇,想說什麼,王柳兒就指著昭昭說:“這是我的妹妹。”
昭昭喊了聲叔,接著把身後的麻袋拖上來,滿滿當當沉甸甸,老歪一看就是往家裡送的。
他問昭昭,要不要捎封信回家。昭昭點頭說要,可等老歪拿起筆,她無語凝噎了,說什麼好?又能說些什麼?
許久以後,她才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說:“幫我寫一句話就好了。”
“什麼話?”
“娘,對不起,從前我不該和你吵架。”
老歪利落寫完,將信塞進油紙袋裡:“七天內我給你捎訊息回來。”
七天內?昭昭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她掏出袖裡的銀票,既然跑不了,就把銀子都寄回家吧。
老歪一看面額,嚯了一聲:“小丫頭這麼信得過我?”
昭昭看了眼身後的一家傢俬鏢,或多或少都是有客人的,甚至有幾家在排隊,又看了眼無人問津的老歪:“您是好人。”
老歪看著手中的兩張大額銀票,一張是昭昭的,一張是王柳兒的,苦澀一笑道:“你們倆啊……”
這時昭昭才發現,身邊的王柳兒不知何時不見了。跟著她們出教坊的龜公嫌死衚衕裡擠,守在外面沒一起進來,昭昭起身獨自去找王柳兒。
沒費多大功夫,她就瞟見了人。
王柳兒和其他來寫信寄東西的妓女一樣,坐在私鏢攤子前。她對面的鏢夫披著斗笠,正兒八經的走江湖打扮,看不見臉,身上卻散發著一股粗糙的煞氣。
兩人靜靜坐著,似乎誰也沒有開口,如同兩塊對望的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