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京,冬至重於春節,是一年最為熱鬧的時候。白秀才和謝子文留在邊城找鯉魚,偏偏錯過了這一天。到除夕夜守歲,抱琴樓送每位賓客一碗秘製五彩餛飩。他倆聽著滿城的踏歌聲和爆竹聲,坐在一起吃了碗餛飩,就算過了個年。時光飛逝,到了正月十二,上命翰林學士聶冠卿為省試主考官,省試、殿試也就是眼前之事了。
這個正月,白秀才、謝子文過得安逸,范仲淹、韓琦卻沒過好,他們在為是否要在水洛這個地方修築城池的事,彼此爭吵不休。
水洛近屬德順軍,遠歸涇原路,地處秦州渭州之間,位置十分要緊。如今的水洛,有青銅白金,秀林美實,其民棄涇原故土即水洛新居者萬有餘戶,於三山兩川間可城可戍者有數十處所,其川穀氣候、田疇膏壤,在秦之下、隴之上。而且就軍事地理上看,在此築城於宋有利。但要修築一座城池,就必須消耗大量人力物力,這也正是主攻派最怕的。
對西夏,范仲淹主守,韓琦卻主攻。要守,就必須要有可據之城堡。要攻,則最怕分兵減人力,建城損物力。意見不同,這對老友就只能槓上啦。
范仲淹認為:“修成水洛,可通延、慶二州援兵,斷絕西賊往來。”
韓琦卻說:“希文謬矣!修水洛城只可通延、慶二州援兵,未能斷絕西賊往來。秦州關城方畢工,尚有衝要城寨,當修治者甚多,何敢再勞人力?”
兩人相持不下,越辯越是激烈。范仲淹氣得拂衣而去。韓琦追過去,一把抓住他手,問:“希文,事便不容商量?”
范仲淹看著他們拉在一起的手,嘆了口氣,又坐了下來。他們親切溫和地繼續爭辯,但很快又激動地互噴起來。他們的書童無奈地對視了一眼,都袖手望天,決定不理會主人們這種吵架——和好——又吵架——又和好的可惡迴圈。
既然韓壓不過範,範也壓不過韓,這決定權便交到了官家手裡。正月十七日,范仲淹奏攻守二議,請修水洛城。韓琦上奏反對。官家聽了韓琦的,下詔不修。這樣一來,范仲淹只好暫時作罷。
二月初四,禮部試開始,先策,次論,次賦,次帖經、墨義,三天考較一十三科。
開封的天依然寒冷,天上下著微雪。貧寒學子們一個個呵手縮脖。富貴人家的公子裹著狐裘,袖裡放著薰香暖爐,通身溫暖。白秀才一身白布襴衫,身上沒一點裘皮,卻脊樑挺直,絲毫沒有畏寒模樣,與人談笑風生。
把門的胥吏們叫著考生名字,點到名的就提了東西上前,人和東西都要被細細檢查過一遍,才能放進去。人家的東西多得跟搬家似的,文具、蠟燭、餐具、毯子、爐子、尿壺一應俱全,飯菜、茶水、點心樣樣周到。輪到白秀才這個妖怪,不用筆能寫字,不用蠟燭能照明,茶水菜湯自己能加熱,抱琴樓送的五層大食盒被他縮成了巴掌大,東西全放一隻小藤箱裡,極為輕簡。
楊察送弟弟來考試,見他這樣也忍不住提醒:“白兄,關在裡面足足三日,可不是好受的,不多帶些吃的穿的,怕是要受苦呢。”他在景佑元年便以第二名進士及第,如今是龍圖閣待制,卻因為弟弟,在這裡陪考。
白秀才笑道:“我這樣慣了,無妨。小楊身子弱,你多關照他才是。”
楊寘笑道:“哪裡那樣嬌弱了。等進了場,親兄弟也照拂不到了,我自會照顧自己。”
楊察將身上一件貂裘脫下,給楊寘披上:“坐著冷,你把這個穿上。”
白秀才嘆道:“到底是親兄弟。”
謝子文是親自送他來的,聞言哼道:“驢心肺!不是親兄弟咋了,我哪點兒待你不好!”
白秀才告饒:“算我說錯了。”
謝子文又哼一聲,才叮囑道:“我要了蕈油,放在食盒頂層,你吃甘菊冷淘時倒幾滴,一拌就是絕味。”
白秀才噗嗤笑了:“你在吃上頭真是極有用的。”
謝子文追著要打他,白秀才推拒道:“我可要進場了。”胥吏檢查後,白秀才提著小藤箱走進大門,笑著回頭招手道:“我去了!”
關在考場的這三日,白秀才心境澄明,下筆如有神助,試題都答得十分順暢,竟不覺時光難捱。出場時,謝子文、鳳清儀、謝寶刀都來接他,笑問:“考得如何?”白秀才笑道:“大約是個孫山罷。”眾人都笑了。
到了二月初七,又生變化。因富弼進言“省試有三長,殿試有三短”,官家下旨,詔罷殿試。訊息傳到民間,考生們一時都議論紛紛。若是沒了殿試,月底出來的省試結果可就蓋棺定論了。許多學子乾脆放下書,出去跑馬吃酒。抱琴樓的這幾位卻不理會,白秀才顧自看書,楊寘也關著房門。過了三日,聽說翰林學士王堯臣、同修起居注梁適都認為祖宗故事不可遽廢,官家聽了他們的意見,總算又下詔恢復了殿試。
二月二十四日放榜,四百三十二人的名字寫滿了好幾張黃紙。中過國子監試第一的楊寘赫然又是第一,王安石名列第二,白秀才名列第四十八。抱琴樓張燈結綵,人人都來向這幾個上榜的學子道喜:“恭喜新貴人高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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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秀才雖已不再稀罕這份名利,卻還是暗暗溼了眼睛。若是父母尚在,只怕此時要歡喜得瘋了。他終於離了故鄉那些惡人,金榜題名,久盼他能如此的父母卻已成了泉下之人。今後他是光耀還是沉淪,父母都看不到,不能再為他驕傲或憂心了。
當晚白秀才做了個怪夢,夢見楊寘做了“龍首山人”,以為是他再次登科奪魁的吉兆,便告訴楊寘。楊寘聽了卻沉吟不語。
白秀才奇怪道:“怎麼了?”
楊寘蹙眉道:“龍首,我四冠多士;山人,無祿位之稱。這夢,難道是說,我會得個狀元,卻沒有享官祿的命?到底會出什麼事,讓狀元還享不得官祿呢?”
白秀才勸道:“不過是個亂夢,別想太多。王文正公王曾)連中三元后應制又得第一,自號四冠多士山人,為官做宰,朝廷倚以為重。哪裡不享官祿了?”
楊寘嘆了一聲:“總覺得會出什麼事。”
白秀才又勸了他一回,他還是沉吟不語。半晌,他回屋取了琴來,道:“白兄,無論會有何事,你我如兩葉浮萍,偶爾人間相逢,已是莫大的緣分。我今日有興,再彈一曲高山流水,不知白兄可願聽?”
白秀才忙道:“白某洗耳恭聽。”
楊寘撥動了琴絃,高山流水的旋律在小室中響起,一時激昂慷慨,一時沉鬱悲涼。白秀才看不見山也看不見水,只聽見高風悲鳴,鴻鵠折翅,殘陽如血。
這是白秀才最後一次聽見楊寘彈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