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輕聲答道:“二千六百萬兩。”
元薇在一旁說道:“爹,安娜姑姑在十五年前說您是世界首富,前幾天,她來信說您現在仍然是世界首富,咪唎堅人現在最有錢的人不過只有800萬銀元。她在信中也極力邀請您去咪唎堅安度晚年,說那裡的生活十分愜意。並說您手撕波士頓商人賴恩七萬西元期票的那件事,在咪唎堅國內已廣泛流傳了幾十年,您的慷慨與大度打動了幾代咪唎堅人,如果咱家搬去咪唎堅做生意,不用多長時間生意就會相當興隆……”
伍秉鑒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這四十幾年了,安娜每隔幾年就勸我移民去咪唎堅,還說讓我去競選國會議員……我從來都沒有動過心,哪兒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至於什麼大清首富,什麼世界首富,這些堅瓠無竅的虛浮名號,包括撕毀期票那件事,我從來都沒有在意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對國對家、對人對事,都做到俯仰無悔、問心無愧,也就行了。”恍惚間,他的神色黯淡下來,感慨地說道:“只是有了這個‘江寧條約’,十三行也就算是到頭了。”
元薇忙安慰說:“爹,十三行沒了,是天災,也算是人禍,兒子勸您不必為此傷懷。以咱家與洋商及內地散商這麼多年的合作和信譽,加上‘怡和行’這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生意繼續維持下去是沒有問題的。再說,就是撒手不做,咱家幾輩子吃穿也都是不愁的。”
伍秉鑒感覺坐得累了,讓元薇扶他下了床。
“咱尋常百姓怎麼著都是能活,有間房住,有口飯吃,有件衣穿,就可以度日,也可以滿足。可這麼大個國家向外賠這些款項可怎麼辦?‘廣州合約’600萬銀元,這‘江寧合約’又來了個2100萬,要知道,朝廷每年進項也才只有四千萬兩白銀不到,這四千萬兩聽著數目是不小,可要是再去除各項人吃馬喂的支出,實際到最後根本剩不下什麼。”
伍秉鑒停下腳步,望著門外,“林大人三年前和我說過,當今皇上登基時戶部賬面上有2700萬兩銀子,經過近二十年的積攢,好不容易才攢到了3300萬的數目。可這三年對抗侵掠下來,至此怕是已所剩無幾了。”
元薇和碧珠對視了一眼,都沒有接話。
這時,有下人來報,說有英吉利的新任駐廣州領事前來拜訪。
“不見!有事讓他去行號裡面說。”
“爹……”
伍秉鑒一擺手,“國仇,即為家恨。他英吉利用鴉片荼毒摧殘我國人身體,致使我國數以千萬計白銀大量外流,又倚仗船堅炮利窮兵黷武犯我國土,又恃強逞兇勒索敲詐我所謂巨額‘賠款’,這樣的人與潑皮無賴封豕長蛇無異,不屑與之為伍,更不配進我伍家大門!”
碧珠勸說:“東家,雖說如此,可咱這生意以後還要做,元薇以後還要和他們打交道……”
“生意可以照做,但朋友不交,彼此之間不存任何私情,一是一,二是二,與他英吉利人楚河漢界一定要分得涇渭分明。這不是我心胸狹隘,而是咱家做生意的底線和原則。有國才有家,國大而家小,國與國是仇敵,‘家’與‘家’自然是冤家。”
伍秉鑒沉吟了一下,繼續說道:“我想好了,把我名下的那二千六百萬兩白銀全部捐給國家吧,朝廷可以用這筆錢去建造更堅固的戰船,購置威力更大的火炮,修築更加堅固的堡壘,以禦外辱。”
碧珠和元薇聽了都是愕然。
元薇急了,可他也知道,只有碧珠的話父親才能聽得進去,他連忙向碧珠求助,“姑,您看看這事……”
碧珠忙接話道:“東家,這可是個天大的事,一定要慎重。這是你一輩子辛辛苦苦打下來的一片江山,不說是真金白銀,那也是一生凝結的心血。這麼一大筆財富,如果就這麼輕易都捐獻出去,有一天要是後悔了,可說什麼都來不及了!再說,咱伍家瓜瓞綿綿人丁興旺,人這一輩子也無非就是盼望能創業垂統父析子荷,垂裕後昆而福孫蔭子,你這麼做,於情於理都是說不通,日後也讓子孫無法理解——不是不可以捐,咱可以少捐,沒有必要、更沒有理由全捐,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沒有老糊塗,也不是一時任性,這是我這三年來時常在考慮的問題。那英吉利人見到霸道侵掠可以不勞而獲攫取巨大利益,那就會像抽了煙土一樣上癮,你這次把他打發走了,他下次找個由頭再來,如此反複下來,我們國家將變得積重而難返。碧珠,你剛才說到‘江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國家的大江山,何談咱百姓的小江山?若是一日都被那英吉利人掠了去,還莫不如先讓這些銀子去派上用場來得痛快。說到子孫,我認為林大人說過一段話非常有道理,‘子若強於我,要錢有何用,賢而多財,則損其志;子若不如我,留錢有何用,愚而多財,益增其過。’這話說得透闢,也是超脫。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作牛馬,想當年我接手‘怡和行’時,不只是白手起家,而是負債經營,那時困難處境真是不堪回首……”說到最後,伍秉鑒好像親不自禁地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之中,那是一段青春激蕩的歲月。
緘默不言。
廳子裡也隨之沉寂了下來。
秋風蕭瑟,吹得梧桐樹也在沙沙作響,有幾片黃葉簌簌飄落。
“爹,我陪您和姑姑出去走一走。”
伍秉鑒輕輕地點了點頭,“那就帶我們去黃埔碼頭再看看吧。”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