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沈大將軍官職越升越高,最後全家都遷去了邊城,離著連家就遠了。偏偏連大爺跟妻子伉儷情深,妻子去後他身子也漸漸不好,經不起邊關一帶時常打仗的驚擾,就遷回了祖籍。如此一來離得更遠,這年頭訊息來往又不怎麼暢通,沈家最近一次接著連家的信,還是差不多三年之前了。
“那會兒老爺身子就不好了……”碧螺眼淚漣漣地道,“原是給我們姑娘定了一門親事,誰知那家的少爺得了時疫,一下子就沒了。”從此,她家姑娘就被扣上了一個剋夫的名聲。可那又關她家姑娘什麼事呢?分明是那人自己要出去遊玩,在外頭染上的呀。
許碧也不禁皺起眉頭。古人的迷信的確是很麻煩,這什麼克妻剋夫克父母可算是其中最討厭的東西之一了。男子還罷了,女子若是被扣上剋夫的名聲,那真是到處都要被人側目的。
“後來老爺過世,”碧螺抹著眼淚繼續道,“我們姨娘一傷心跟著也去了,珠姨娘就擺起了太太的譜,說少爺要成親,我們姑娘不祥,不讓呆在家裡,硬把姑娘攆去了庵堂裡住著,又不給香油錢……”
山中無老虎,猴子就稱起大王來了。沈雲殊眉頭擰得緊緊的:“玉笙也不管?”他記得小時候連玉笙對這個妹妹還是不錯的啊。
碧螺憤然道:“少爺早不是當初的少爺了,整日裡被珠姨娘教唆著,看我們姑娘也越發的不順眼。尤其老爺給我們姑娘準備的嫁妝多——原也是仿著姑太太的例,可珠姨娘就說什麼老爺這是敗家,把自家家業都送給了別人什麼的。少爺叫她教唆得,也跟姑娘離了心。”
連玉翹抽噎了一下,悽聲道:“別說了,怨不得別人,是我命不好。”
“表妹怎麼這麼說。”許碧聽不下去,“不過是那家的兒子自己倒楣罷了,與表妹何幹,便是他跟別人定了親事,難道就不死了?若說命不好,他先怪自己的命吧。”
連玉翹淚眼汪汪地看著許碧,像看見了救命稻草一樣,嗚咽道:“表嫂,若是就叫我在廟裡住著也就罷了,可,可珠姨娘她,她……”
她說不出來,還是碧螺接下去道:“珠姨娘要我們姑娘給人做小!”
說到這個,碧螺連眼淚都忘記流了:“少爺考中了舉人,自覺進士是考不上了,就想著尋個缺。”
舉人也能做官,但比進士困難多了。連玉笙看上了一個八品縣丞的缺,可爭缺的人有好幾個,珠姨娘捨不得拿出錢來送重禮,打聽到本地知州要納個妾,就把主意打到了連玉翹身上。
“我雖是庶出的,可父親母親都說過不能叫我做妾,我,我怎麼能給父親母親丟臉……”連玉翹哀哀地道。她說的母親,不是指自己生母,而是指連太太。
碧螺補充道:“那知州都四十了,因為無子才要納妾。珠姨娘哄我們姑娘,說什麼嫁過去生了兒子就怎樣怎樣——那些話,說出來都怕髒了表少奶奶的耳朵。”這位表少奶奶看起來比自家姑娘還小呢,沒得叫人家聽這些腌臢話。
沈雲殊沉沉點了點頭:“所以你們就出來了?”
“是。”碧螺狠狠抹了把眼淚,“再呆下去,我們姑娘肯定就叫少爺和姨娘賣了。”姑娘只會哭,根本無法反抗,那就只能找個能給姑娘做主的人了。想來想去,她只想到了沈家——連太太孃家早在打仗的時候沒了,而且姑娘也不是太太生的,就算找到太太的族人,也未必願意伸手。倒是沈家,不管姑娘是誰生的,總是老爺的兒子,也就總是沈家大少爺的表妹不是嗎?
只是這一路實在辛苦。碧螺打聽到沈家已然不在西北,而是去了江浙,就包了一包金銀首飾,拉著連玉翹上了路。只是這盤纏實在不多,連玉翹的嫁妝都在珠姨娘那裡攥著呢,不過是平常攢下來的一點東西。再加上連玉翹身子又弱,走到九江就一病不起,剩下的一點銀錢沒多久就花光了。
“幸好菩薩保佑,竟在這兒遇著了表少爺……”碧螺這幾日其實也是惶惶的。她憑著一股勇氣拉了姑娘出來,可山窮水盡的時候也慌了神。想把沈家的旗號打出來吧,別人多是不信,她們還怕太惹眼招了壞人來。萬沒想到今日居然絕處逢生,碧螺這口氣一鬆,眼淚也是止不住了。
“好了好了。”許碧安慰這主僕兩個,“如今都好了,不用怕了。”連玉翹的病不過是受了風寒,並不是什麼肺癆,只不過她身子既弱,又是鬱結於心,再加上沒錢請好郎中,才總是好不起來。現在既遇上了沈雲殊,好醫好藥自不必愁,只要心中一鬆,估計不等到杭州就沒事了。
沈雲殊點點頭:“表妹無須擔憂,先去杭州住下,再慢慢商議後頭的事。放心,一切都有我父親呢。”
連玉翹連連點頭,就想起來給沈雲殊和許碧磕頭:“多謝表兄,多謝表嫂。”
許碧按著她不讓動:“快躺著。養好身子要緊。”看連玉翹纖瘦得跟一把蔥兒似的,下巴尖尖的小臉白得都有些透明,真不大像西北那邊的姑娘,簡直比她當初還要弱不禁風。她扶著她的肩頭都不敢用力壓,生怕勁兒大了能把她壓碎掉。
這姑娘看起來跟沈雲殊毫無相似之處,估計是像生母。這麼點兒年紀,眉心就隱隱有豎紋了,只怕這幾年都不曾展顏。看人的時候也是滿臉悽苦,眼睛水汪汪的似乎隨時都有淚含著。許碧實在看不下去,等知雨把藥熬好端上來,就道:“表妹喝了藥就歇下吧,別擔心,有什麼事只管叫人。”
船艙中眾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連玉翹和碧螺主僕兩個,連玉翹輕輕籲了口氣:“碧螺,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不是呢。”碧螺小心翼翼地吹著藥,“姑娘別怕了,咱們找著表少爺了,什麼都不用怕,少爺和珠姨娘就算找過來,也別想再害姑娘了!”
“我,我真怕這是做夢……”連玉翹的眼淚又流下來了,“怎就這麼巧呢?真不是我在做夢嗎?”
碧螺用力地道:“不是!姑娘,這是老天開眼了呢!”
連玉翹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含著眼淚笑了:“不是夢,是真的。真的遇到表兄了,他肯替我做主……”
碧螺連連點頭。其實出來的時候她們也怕沈家人不肯伸手,可看沈雲殊的樣子,顯然是要管的。到底是做了官的人,瞧著那氣勢就不一般。
“嗯。”連玉翹接過藥碗,“還有表嫂,真是又漂亮又華貴。”她都有些自慚形穢了。
“表少奶奶也很好呢。”碧螺高興地道,“我說姑娘的事,她聽著可生氣了。”若是許碧不想多管閑事,她們還怕她吹枕頭風,現在既然許碧也是一臉義憤,那姑娘就有靠了。
連玉翹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苦澀的藥汁,喝在嘴裡竟品出那麼一絲絲甜味兒來——她有靠了,再也不用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