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名青衣秀士,渤海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撤退了,看來方才一場君臣鬥法,臣佔了上風。沒有人來收拾殘局,許是不敢,於是就只剩下重傷——我再看了那個奄奄一息的人一眼,忽然覺得“重傷”兩個字也許有待商榷——的世子,我,以及一地破爛。
伸手探脈,果然,脈息平穩有力。
當即醒悟,渤海王到底是他爹、親爹!就算下死手打,總還有個分寸,不然這家夥憑什麼活蹦亂跳到這把年歲還沒缺胳膊沒少腿?也就是個皮外傷,這時候再看他雙目緊閉,不由氣不打一處來,喝道:“人都走了,還裝什麼裝!”
那人應聲答我:“我哪有裝,痛得很!”
……大丈夫講究氣節,講究流血不流淚,講究打死不喊痛,對這個衙內,是半點都不管用的。我懶得與他鬥嘴,只用茶水濕了帕子,慢慢拭他面上血汙,舊汙方去,新血又湧出來,不過片刻,整張帕子被血浸透,傷口猙獰,端的是觸目驚心。
忍不住問:“你爹為什麼打你?”
“我怎麼知道,”衙內若無其事:“他高興打我一頓,不高興又打我一頓,要什麼理由。”
……好吧,渤海王威武,我被打敗了。
不多時候禦醫趕到,看到世子情狀,半點不吃驚,捋起袖子就開工,清洗,上藥,包紮,開方,一氣呵成,熟練無比,總共盞茶功夫,拍拍手就走了。
全然沒當回事兒。
目瞪口呆之餘,不得不意識到,這事兒在世子府真不算個事兒。
不習慣的大約只有我,和那名勇氣可嘉的青衣秀士,在禦醫走後,他還在苦口婆心勸諫世子:“殿下,那馬,還是退還給太傅罷。”
且驚且惑:“什麼馬?”
“一匹果下馬,”青衣秀士人挺和氣,解釋給我聽:“甚難得,太傅珍愛之,為殿下所擅取,太傅不忿,向王爺索要,方有今日之禍——殿下、殿下!”
世子閉目不語,不理,不睬,青衣秀士凝坐久之,無奈何,怏怏而去。
我呆呆地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終於裝死裝夠了的某人勉力睜開眼睛——當然以他目前的狀態,眼睛睜不睜都只剩一條縫,我看不清楚縫裡的表情,但是笑意一絲一絲洩了出來,就好像秋日下午的陽光。
為什麼庇護我,為什麼不把我供出去——這頓打,他捱得不輕,但是這樣的話,要問出口,卻還嫌矯情,於是就只懸在舌尖,轉來轉去,轉來轉去,反是他悟了,用十二分鄙視的目光打量我:“你經得起我爹一頓打麼?”
……這不是重點!我怒:“難道你就經得起?”
“那是當然!”他驕傲得像只開屏的孔雀,白的:“本世子身經百戰,早就金剛不壞了,一頓打算什麼,當初我爹拿箭射我……”
“射死了嗎?”我眼巴巴地問,他一口氣上不來,昏了過去。
……其實謊言可以不必這樣明目張膽,我撐著下巴看他腫脹如豬頭的臉面,鬱郁地想,渤海王固然會用棍棒教訓他,但是對我,何須棍棒?我不知道他在掩飾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不想我死——也許要找另外一個試毒人,並不那麼容易……唔,這個笑話真冷。
我離開師門之後,流離輾轉於亂世,從未有人珍視,亦從未得人愛惜,生死如瞬息浮雲,而眼前這人肯護衛我,肯為我捱打,我並不清楚其中緣由,卻始終記得那個秋日的下午,陽光真好,有什麼在陽光裡悄然萌發,有什麼在空氣裡彌漫,有什麼在記憶裡深種,有什麼停在指尖,如蝴蝶收起雙翼,切切歡喜,如深夜螢火,忽閃忽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