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不意味著蓋德森不能以見多識廣的“長者”的身份,對年輕氣盛、滿腦子膚淺新思潮的兒子寄予人生的忠告。
他聽說阿奎那正在與一名同性同學交往。父子二人從沒對這方面有所交流,但蓋德森早已隱隱約約地察覺到兒子在擇偶上的性別取向。雖然同性戀要被絞死的時代早已過去,而對水族而言伴侶的性別並不影響繁衍,但是,這畢竟是一種非原教旨主義的結合方式。
不夠傳統,就意味著不夠好。
然而,還沒等他開始旗幟鮮明地反對,這段戀情就已告吹。他絕望地發現,比兒子搞同性戀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阿奎那竟然開始宣稱他有可能終生不婚不育。
不肯承受繁衍天職,是徹頭徹尾的自私自利行為。潛意識裡,蓋德森這類人對子女的期待好比對聖母瑪利亞——最好能在睡夢中得神諭,以處子之身生産後代。
不論怎麼說,他對兒子的期待又一次破滅。蓋德森心懷怨懟,而阿奎那忙於開拓事業,父子倆的關系墜入冰點。
他們沒有再說過一句話。逢年過節,從某個大都市總會寄來賀卡和禮物。蓋德森默默拆視,又將它們一律束之高閣,不做任何回應,像是對待一個已被封起的舊夢。
步入五十歲之後,蓋德森仍舊一如既往地堅守戒律。只是物件從主變成了他的主治醫生。上個雨季,他發作過一次嚴重的類風濕性關節炎,疼得幾乎下不了床。醫生叮囑他要堅持散步鍛煉。
天不亮,蓋德森已早早起床,沿著棧道在小鎮湖泊邊漫步。
晨光尚未完全驅散夜的寒意,湖面仍籠罩著一層靜謐的薄霧。棧道的木板覆著白霜,踩上去發出細微的脆響。
蓋德森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遠眺。冷冽的空氣鑽進鼻腔,帶著湖邊特有的草葉腥氣。道旁的蘆葦枯黃低垂,風掠過時沙沙作響,反而更顯寂靜。他覺得自己像是被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人。
他忽然站住了腳。
在棧道的另一頭,遙遙地佇立著一個修長的身影。在蒼茫晦暗的藍灰色天地間,那頭蓬鬆鬈結的紅發如一抹醒目的烈焰。那是與他過世的妻子如出一轍的美麗紅發。
湖面結了冰,但並非完全封凍,靠近岸邊的冰層下仍能聽見水流緩慢的湧動聲,像是大地在沉睡中的呼吸。
葉希亞·蘭波戰戰兢兢地立在過道書房前,餓著肚子罰站。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父親會從他的書包裡翻出那本莫名其妙的雜志。他狐疑地瞪著坐在餐桌前笑容滿面地享用點心的雙胞胎哥哥菲比·蘭波。他懷疑這是對方又一場惡意栽贓。
蓋德森怒火滔天,在廳內走來走去地訓斥幼子。阿奎那坐在單人沙發裡專心致志地看報紙,菲比在大快朵頤,葉希亞抖了抖痠麻的腳,惦記著盤子裡最後一塊乳酪蛋糕。在場三個兒子沒有一個在聽他的話。
蓋德森的怒火加倍。他認為自從工業革命之後,年輕人對宗教就開始缺乏尊重。為了喚起年輕世代對神秘力量的敬畏,他好幾次在兒子面前宣稱自己——如聖女貞德一般——能在白日看到神跡、聽到神召。
他剛開始在阿奎那面前說這話的時候,阿奎那隻顧看著報紙,對他熟視無睹。等後來他說的多了,阿奎那終於也重視起來。他從報紙後面沉思地看著他,用罕見的耐心語氣,輕聲細語地勸說他去縣裡醫院做個全身體檢,拍個腦部x光片。
他反應過來,兒子把這當成了自己老年痴呆的前兆。他氣得火冒三丈,和阿奎那大吵一架。但從此之後,他再也不曾提及自己所見到的那些美妙神聖的幻象了。
但這次,他竟然從年僅七歲的小兒子書包裡翻出成人刊物。真是天塌地裂。歸根到底,這兩個年幼的孩子缺乏母親的教養,對啟蒙之事充滿好奇,也是無可厚非——關鍵在於已經成年的長子。作為長兄,阿奎那非但沒有盡好養護幼年同胞的職責,反而在幼弟面前無所顧忌地展現他那一身從大城市裡沾染上的嬌矜作派。
蓋德森開始借題發揮,批判阿奎那的襯衫顏色過於花哨、皮鞋花紋過於繁複、對頭發和面板的養護過於精心:“你把錢都花在了這種地方?你的助學貸款還完了沒有?”
阿奎那漫不經心地翻折報紙閱讀下一版:“我是全獎生,不需要貸款上學。”
蓋德森氣得一哽:“哇,聽聽,了不起的全獎生呢!這是你活了三十年唯一值得驕傲的事情,對嗎?”
“……”阿奎那終於從報紙版面上移開眼睛,無語地望了父親一眼,這才調轉視線,掃了眼放在茶幾上的“危險”讀物——一本叫做《人之初》的故事月刊。
“我都不知道您這麼大動肝火幹嘛。”阿奎那懶洋洋地說,“紙媒小說都快被新興文娛産業淘汰了。魔鬼是看不上這種渠道傳播的。”
“你在說些什麼呀?關鍵是葉希亞才七歲——你一點也不擔心這會是個多麼危險的開端嗎?”
阿奎那慢條斯理地說:“說實話,我倒是不擔心這個。淫邪是需要本錢的,您的這位幼崽太小也太蠢了。他都不一定知道洩殖腔是哪個。”但是另一個可說不準了。
葉希亞正張著嘴對著窗外一朵酷似棉花糖的雲朵流口水,聞言一個哆嗦,收緊小腿肚,向大哥投去不贊同的一瞥。菲比心虛地放下了叉子,端著骨瓷小碟,從凳子上滑下來。
他殷勤地把小碟送到阿奎那跟前,諂媚地笑道:“大哥,吃蛋糕嗎?”
阿奎那笑眯眯地看著他,對小弟的供奉坦然笑納。但他才咬下了一口,就微微攢起了眉毛,無奈地說:“父親,你這手藝有待改進啊。難道我們現在還生活在戰爭時期?糖和黃油需要限量領取嗎?”
他一面說著,一面施施然走到餐桌前,拈起餐桌上的煎鮭魚排往嘴裡送,一面嘖嘖有聲:“火候差了點。而且,鮭魚該用煙燻海鹽抹表皮,烤出來才香呢!您老人家用的卻是精製湖鹽。”
妻子過世後蓋德森才開始學習烹飪,如今能操持一家子人的夥食,已經是功勳卓越至極,卻被這小子這樣嘲諷。蓋德森氣得吹鬍子瞪眼:
“湖鹽海鹽不都是鹹的!嫌棄就別吃!三十歲不結婚,意麵都能煮成糨糊,倒學起美食家挑三揀四了?我倒要問問,這些年誰把你舌頭養得這麼金貴?”
阿奎那垂下眼簾,沉默而迅速地往嘴裡塞食物。蓋德森見長子無力反擊,更加絮絮叨叨。阿奎那草草填飽肚子,去盥洗室漱了個口,出來時已經換上外出的長風衣,倒把蓋德森嚇了一跳。
“這時候你還要去哪裡?”
阿奎那從容地說:“去教堂懺悔我的罪孽。”
菲比撲哧一笑,急忙忍住了。但阿奎那那誠懇平靜的態度實在無可指摘,蓋德森一時竟然不知道說什麼。這段時間以來,阿奎那風雨無阻堅持每天去教堂,這種虔誠程度,饒是蓋德森也不由暗自汗顏。
但是他又很難想象阿奎那就這麼突如其來地皈依。他狐疑地看著長子。他站在門邊,自顧自戴上帽子、裹上圍巾、穿上一雙深灰羊皮手套——那手套針腳緻密,尺寸貼合,不是商場貨,倒像是有人專門為那雙手剪裁縫制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