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垂著頭,看著自己交叉的手指:“我極盡所能地拯救他、保護他——我以為。我挖下自己的雙眼當作珍珠送給他。可事實上,他並不需要珍珠。他要的只是泥土。”
“那就給他泥土好啦。為什麼不把你的珍珠安安穩穩地放回你的眼眶呢?它們待得很好。”
“我正準備這麼做。”他嘆了口氣,“我想,我只是不甘心承認自己是個自作多情、又前功盡棄的大傻瓜罷了。”
老婦人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忽然問道:“蘭波先生,你一定沒有照顧過嬰兒吧?”
阿奎那一愣,迅速答道:“事實上,我照顧過。”
他冷靜、沉重、幾乎是悲愴地說,“一對五個月的雙胞胎。他們二十四小時不定時邊吃邊拉,哭起來像割草機一樣轟隆作響,噴出的嘔吐物能把你從頭淹到腳。我照顧了他們三個月。這三個月動搖了我對人性本善的信念,從此立志不婚不育。”
斐樂琪夫人發出悶聲大笑,“哦,哦——那你一定知道,人在最初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嬰兒——就和動物沒什麼兩樣。”
阿奎那沒好氣地說:“那可比動物煩人得多。”
“但也比動物成長得更快。”老婦人,“十個月會說話,一歲會走路,再大點他們會掌握很多很精細的技能。哪隻動物能做到這點?”
阿奎那默然不語。老婦人望著自己栽種的花草,皺紋密佈的臉上泛起一種溫柔:“這世上最幸福的事,無非是看著一個生命經由自己的手被栽培、被教養】被塑造。這件事如果不付出最艱辛的努力就無法辦到。但是,只有一味努力是不足夠的,還需要另一件東西。”
阿奎那輕聲問道:“那是什麼?”
“時間。信念。希望——不同的名字,但全是同一種東西。”
一陣微風拂過廊下的風鈴,帶起一陣細碎的輕響,老婦人抓緊了自己的毛線帽。阿奎那站起身來,替她把身上的鈎針毯仔細蓋好。她舒舒服服地放平身軀,鬆弛的眼瞼半闔著,虹膜上的灰翳被夕陽染成琥珀色,慢條斯理、彷彿夢囈般輕聲說道:
“一顆心對另一顆心,並不像朝湖水中投入一面石子,那麼理所當然地會激起一大片明顯的漣漪。有的時候它像是對著空谷吶喊,你已然竭盡全力,但你的聲音仍然會經過風力的阻隔,會被距離所減損,要等待很久很久,才會聽到那一側傳來隱約的迴音。有的時候,這就像在土裡種下一顆種子,僅僅是播種還不足夠,還需要你無微不至的栽培,持之以恆的澆灌,天長日久的等待。有的時候……你覺得你幾乎等不下去了,你覺得它已經死在黑暗的土壤中,你覺得自己幾乎要放棄它了——但也許在那個時候,它是在土壤裡努力地紮深根系,是為了直到有一天終究會破土而出,能和你相遇。”
阿奎那低聲說:“……假若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呢?”
老婦人微微笑著,睜開眼溫柔地看著他,暮色安詳地緩緩沒入她瞳仁的深處:
“也許在這個時候,你的愛才真正開始。”
於是,在回家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律所。直到在住宅區停車坪停好時,已經是當晚八點多了。
阿奎那闔上車門,仰頭望著通往房子的小徑。汽車車身撲滿了一路奔波的風塵,但是他的心境清澈澄靜,已經不複離開時的崩潰和紊亂。
他在心中反複默唸,這次一定要把選擇權交還給海戈。如果這一次對方仍然做出了離開的決定,他一定、一定、一定會尊重他的選擇。
雖然如此這麼想,但是當一步步拾級而上,逐漸看清那棟坡頂的房子漆黑一片、沒有一點亮光時,他的心還是禁不住重重震顫了一下,胸膛裡彌漫開一陣難言的鈍痛。
他停下腳步,讓自己嗡嗡作響的腦袋穩定下來,下意識捏住了衣袋裡的信封。
你得接受這一切,他對自己說。
他深深吸進一口氣,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走去。
你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的,阿奎那。只不過是又回到了從前的生活而已。
他經過草坪,邁上石階,站定在門前。他下意識地用掌紋抵住這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門,櫻桃木的質地彷彿比冰霜還要寒冷。
從今往後,再也不能忘記帶鑰匙了。
他無聲嘆了口氣,推開了門。
室內是一片停滯不化的黑。什麼也看不清,幸好還有一點從門外草坪地燈上投過來的微弱光線。阿奎那猝不及防辨認出那個坐在玄關處的身影——背靠牆面,低垂著頭,不聲不響,一動不動,像是被牢牢裹在黑色琥珀中的一抹幻影。
他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