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奎那自嘲地笑了一笑,垂著眼睛,像是在俯瞰著方才那個自己的狂亂和瘋癲,輕輕說道:“至少會比我自洽得多。”
海戈低聲說:“並不是那樣……你對我很重要——”
阿奎那淡淡打斷了他:“我恐怕那還不夠。”
他抬起眼睛看著他,冷靜而銳利的眼神像是鋒刃上閃爍著的藍光,“你知道我是怎麼愛人的。我無法像你期待的那樣寬縱、和平、恰到好處地去愛你。這個時代到處有人在維系這種表面的生活,那些睡在一張床上,彼此漠不關心、各行其是的夫妻。這對他們而言或許很輕松。但我不行。我只會這一種愛人的方式。它可能讓你覺得束縛、沉重又難堪。很抱歉。但是我已經走到人生的後半程。我改不了了。”
他冷靜地說:“我過了三十年單身生活。大不了我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因為我發現……比獨自一人更孤獨的是,當你和所愛的人同處一室,卻發現他根本沒有回應你——無論他是不願,還是不能。”
海戈怔怔呆立著,心亂如麻,無所適從,只能下意識攥緊了拳頭,聽阿奎那說:
“……愛你對我而言太痛苦了,海戈。我像是往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裡丟石頭,提心吊膽地等著可能永遠也不會有的迴音。生命太短暫了。我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寶貴。我不可能和一個讓我時刻覺得卑微的人度過餘生。”
阿奎那喃喃自語般低聲說道:“有時想想,事情怎麼忽然就到了這個地步?我對你這股莫名其妙的痴迷,到底是從何而來?究竟是因為我在你身上投射了太多過去的感情?還是因為我之前沒有過生理上的經歷,才會把肉慾的激情抬得那麼高,甚至賦予了它們那些虛無飄渺的意義?”
海戈攥住了他的手,“你這是什麼意思?”
“也許我們需要分開一兩天冷靜一下。”阿奎那說著,將手從他掌中掙脫出來。這一次竟然是他變得更有力量。“你可以好好喘口氣,畢竟,當初是我非要對你死纏爛打的。而我——我也可以去你常常流連的那些酒吧,找一兩個順眼的家夥喝上一杯。也許那個時候,你會真的覺得如釋重負,而我,也會發現你根本沒有那麼不可或缺。”
夜幕完全降臨了,誰也沒記起去開燈。門推開又被闔上。房子裡被淹沒在黑暗之中。
海戈被留在原地。他還震蕩在激烈爭吵的餘波之中。那些質問的話語一句又一句急促地砸下來,不曾落地止歇,卻升上空中,變成了各種各樣的鐘擺,在頭頂不停地回響著。
到處都是鐘的震顫和嗡鳴。有許多流速不一的指標在滴滴答答地走動。有的粘滯遲疑,像弦上的箭一樣懸而不發;有的飛速流逝,轉得風扇一樣快。有的像是炸藥引信的計時一般緊促而無情地走著,有的則像鑼鼓一樣發出粗野繚亂的擊打聲,咣咣亂響著。
他站在其中,卻已經無法分辨這些話哪些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潛臺詞是什麼、一旦回應不好又會有什麼後果。所有的詞句變成了千百條荊棘蛇蟒纏住了他。他得在這樣繁多的鐘當中找到那座決定他生命的喪鐘。
可是他卻什麼也做不了,只能被動地承受著這無法忍受的窒息。
他渾身僵硬,輕輕地說:
“所以……你不要我了嗎?”
沒有人回應,沒有聲響,沒有光亮。
他才意識到阿奎那在十幾分鐘前已經走了。
……什麼都無可挽回了。
桅杆傾斜,龍骨斷裂,船隻無聲無息墜向深海。海面上只剩破碎的泡沫在飄蕩。
【作者有話說】
標題引用自珍妮特·溫特森《蘋果筆記本》:
如果說死亡無處不在,無可逃避,那麼如果我們瞭解愛,愛也是如此。我們可以從彼此之間瞭解愛。我的愛越是溫順,越是遠離愛。在暴烈中,在酷熱中,在渴望裡,在冒險裡,我找到了一些愛的本質。在我對你的慾望裡,我以適當的溫度燃燒著,以便走過愛的火焰。
所以,當你問我為什麼我不能更為平靜地愛你時,我回答說,平靜地愛你就是一點也不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