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阿奎那差點繃不住哭出來,“你真該死!”他咆哮著,緊咬牙關忍耐住自己的脆弱,恨聲道:“你——你覺得我是想要那點錢嗎?我送給你的東西就是你的,你砸了也好、扔了也好,憑你高興——可是你為什麼要欺瞞我?如果那件事對我說出來都那麼艱難,為什麼你又要揹著我去做呢?”
海戈無言以對,只能默默退開一小步,背倚著玄關處的牆。“……那個時候……我覺得——我用不上這麼貴重的東西……”
他垂著眼睛,艱澀地措辭,“正好又有其他的地方需要用錢……”
“那是什麼?”阿奎那問道,他看著海戈臉上既是為難、又是歉疚的神情,他感到自己又忍不住開始可恥地為他心軟了,“你為什麼不向我開口?你覺得我不會幫助你嗎?”
“我知道你會,”海戈低聲說,“那樣才壞。”
“你在說什麼?”
“我已經經受你太多好處了。我沒有什麼能回報你的。我不能再欠你的情了。”
“什麼叫‘欠’我?”阿奎那既是氣憤、又是悲哀。他覺得自己被描述成了一個施恩望報的勒索者,“難道你覺得我會向你索取回報嗎?”
海戈輕輕嘆了口氣,“就是這樣才可怕。”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所有的願望只是希望你過得好——”
“你希望我過得好——以你自己認為的‘好’的標準。這話說出來很不知好歹,但是我能感受到那種……那種隱形的壓力。你體貼我,勸我上進,替我做了各種決定——全都是無可挑剔的‘好’。為了你,為了我自己,我當然應該做——但如果我就想做一些壞事呢?”
阿奎那震住了,他忽然想起了那個月夜,海戈對他說的那個突兀而不祥的假設。他的聲音不由變得生澀起來:“你——你究竟要做什麼?”
海戈淡淡地說:“一些你不會贊成的事。”
阿奎那不可置信地瞪著他。心頭突然湧現出的憂慮和恐懼像是一張巨大的黑幕,倏地把他兜頭蓋臉地裹住了:“到底有什麼事值得你這麼做?你甚至到現在都不願意告訴我?”
海戈抬起眼,黃色的眼睛平和冷靜地看著他:
“阿奎那,我可以有犯蠢的權利嗎?我可以有不順從你的權利嗎?”
阿奎那猝不及防地愣住了。海戈輕輕吸了口氣,像是終於對對方那包裹在柔軟絲綢裡的控制慾的感到厭倦了:“我確實有過一段放縱的日子,你疑心我也是理所當然。如果你需要的話,每次你覺得忿忿不平的時候,我都可以道歉——可是我向你保證,在你之後我沒有和其他任何人胡來過。至於其他的事……”
他不自覺扣緊了指關節,硬著頭皮冷靜地說:“那和我們的事無關。只是我想為自己保留的一點點隱私。就像我不會過問你工作時間在做什麼,你也不要再追問我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我不能說。我也不想對你撒謊。”
有好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阿奎那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一副積攢了太多虛弱與疲憊的軀殼,扶著牆,慢慢地坐到了玄關處的矮凳上。
他的臉上是恍惚空洞的神情,平靜得像是一湖死水,投入一口棺材都無法泛起半點漣漪。他淡淡地說:
“好啊,那你道歉吧。”
海戈一怔,沒想到他忽然說出這麼一句話。阿奎那轉過頭看著他,冷冷地、譏諷地笑了一笑:“無論我怎麼掏心掏肺地對待你,你就是不為所動,你就是沒法戒掉過去那種放縱墮落的生活。你還要向我主張你享有繼續放縱墮落的權利——
“你這個固執不化的畜牲,”阿奎那清晰地吐出那個下賤的字眼,微笑著看著他,“你根本沒有一顆心。你真的會感到半點歉意嗎?”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中隱隱閃爍著淚光。海戈的心像是被荊條狠狠抽打了一下。心頭那點被指責被侮辱而翻湧的怒氣,又被更多更複雜的情緒所掩蓋。
他竭力讓自己像以往那樣平靜,淡淡地說:“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但如果你要我道歉,那我就道歉。”
“你想怎麼道歉?”
他心平氣和地反問道:“你要我怎麼道歉?”
阿奎那又用那種冰冷而鄙夷的目光看著他,慢慢地說:“我要你雙膝著地,跪在我面前。我要你哭,我要你對我哀求,我要你像個表子一樣低三下四、隨叫隨到地滿足我的慾望——”
他越說越急,彷彿溺水一般劇烈地喘息著,一把拽開了自己的襯衫的衣領,露出身上大片淤青和咬痕。昏暗之中,在那白皙肌體上的傷痕顯得尤為觸目驚心,像是一顆顆被剖開著、還在淌血的心。他蒼白纖長的手指痙攣般地屈起,指甲在自己的胸口控制不住地抓出一道道傷痕,眼睛裡騰燒著兩團懸浮般的鬼火,哽咽地說:
“我要你看著我和別人親熱,要你永遠不能掌握我的行蹤、讓你時刻承受隨時可能失去我的危險、卻又什麼也做不了——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懸吊在半空中,讓它被風吹、被狗咬、被鐵釺紮穿、被烈火灼燒、被撕成碎片又忍著劇痛重新拼合——就像你對我做過的一樣!”
海戈撲身上前,攥住那雙止不住傷害自己的手,緊緊地抱住他。在這樣劇烈澎湃的情緒沖擊之下,他的腦中反而猛地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識不停地喚著阿奎那的名字,像是努力要把他已經崩裂四散的神智收束起來。
阿奎那渾身發抖,兩行眼淚震顫著簌簌滾落,他哭著說:“不,我不要這個——我要你愛我——哄我也好,騙我也好——我要你現在就說!”
海戈像是個蹩腳的臨時演員,一股腦兒被推上了萬眾矚目的舞臺。假如不能即刻表演出一段可歌可泣、令人信服的“愛”,他馬上就會被千百隻手臂撕成碎片。
可是當他匆匆忙忙地檢視他的內心,此刻只有一片緊繃和空白,而且越被催促、被逼迫,越覺得僵硬,越覺得畏懼,越是什麼也喚不出來。理智上,他覺得自己必須要開口說些什麼——就像阿奎那所說,那麼輕描淡寫地把那個字吐露出來,哪怕是哄騙也好,只要能把他的眼淚止住——可是,面對著懷中人那股充沛、熾烈、不加偽飾的感情,假如沒有可以與其相匹敵的覺悟與能量,他又怎麼能夠隨隨便便地把那個字吐露出來?
阿奎那被緊抱在他懷裡,絕望地數著他的呼吸聲,幾近崩潰地暴喝道:“我是要聽你說愛我!不是要逼你去舔一個麻風病人的臉!”
海戈深深吸了口氣。他真的有點糊塗了。到底為什麼會到這個地步?他難道不是反反複複解釋過自己沒有出軌嗎?為什麼阿奎那還是不肯幹休?這段時間以來,他感受到自己一點一滴的改變,他盡他所能地想要對阿奎那好,他對現在所擁有的生活前所未有地滿足——可是阿奎那卻這樣煎熬、這樣痛苦——僅僅是因為自己不肯告訴他一件與他無關的事?是因為自己不願意隨口敷衍他?還是因為自己無法激動、哭喊、情緒崩潰——就意味著他不愛他?
他低聲說:“阿奎那,我真的不知道你究竟要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