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戈收回目光,重新琢磨起賬本,意興闌珊地說:“隨你的便吧。別讓他們鬧得太過分就行。”
斯諾克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我保證……”他剛說完,賭桌那裡就驟然爆發出一陣的喝彩和喧嘩。今晚似乎特別吵鬧,斯諾克尷尬地朝聲源處望去一眼,“雖然他們有時候確實大喊大叫,吆喝得發擎期的驢子一樣響,好在他們付酒錢和小費都很大方——”
話音未落,他的表情忽地變了,下巴好像掛了鉛球似的直往下掉,差點砸在桌面上。他強裝若無其事地轉回臉,試圖用如常的嗓音讓海戈把注意力牢牢黏回賬本上——但是太遲了。海戈留意到他陡然變化的臉色,下意識往那桌望去。
那只是一群乏善可陳的粗人,在結束了一天的艱辛勞動或是遊手好閑之後,穿著磨損了的外套,來這兒丟下幾個小錢,買上兩杯夠勁的高度酒,開啟一段實惠的好時光。其中有幾張熟悉的面孔,今晚似乎顯得尤為興奮,喝上了面、搖頭晃腦,臉上放射著醺然的紅光,殷勤地圍繞著牌桌旁坐著的一個身影——看熱鬧的好事者把那個人遮擋得嚴嚴實實,只在人群呼喝鼓掌的間隙,彷彿層層疊疊的幕布被拉起,從縫隙中看到了……那頭耀目的紅發。
那是阿奎那·蘭波。
他穿著一件真絲紮染印花襯衫,正和人玩一局骰子。局勢顯然正鬥到酣處。眾人群情喧沸,七嘴八舌地為接下來的押注出謀劃策。他旁邊站著一個身材高挑的中年男子,穿著粗呢質地的西服套裝,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油膩微笑,一邊與他搭話、好為人師地指點著他。一邊居心不良地附下身去,把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貪婪地聞著他身上的氣味。
阿奎那恍若未覺,任由那隻骯髒的手貼著自己的肩膀,甚至轉過頭,沖他微微笑了一下。
斯納克是第一次看到海戈露出這幅表情:冒火得像是尾巴被狠狠踩了一腳的貓,脊背上的毛都炸起來了。海戈嘩然站起,順手攥起桌上的酒瓶,挾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壓就要往那裡走。
斯諾克心驚肉跳,伸手一把抓住了他手裡的酒瓶——沒能拽動,他自己反倒連人帶座位被那股大力拖動了兩三步,差點失去平衡從凳面上跌下來。
所幸這一拽的阻力也讓海戈回過神來。斯諾克雙手抓住海戈手裡的酒瓶,勉強保持住平衡,沖回頭看著自己的好友露出一個安撫性的笑容:“嘿,冷靜點。”
他半是哄勸半是警告地說,“你拿著這個要去幹嘛?”
海戈冷冷說:“我可以請他們喝杯酒。”
“好主意,你打算用什麼裝?像野蠻人那樣走過去、撬開幾個腦殼當酒杯嗎?”
斯諾克掃了一樣那張牌桌,壓低聲音提醒道:“海戈,這兒好容易才恢複幾天清靜日子,開始慢慢洗刷那兩只耗子弄髒的名聲。難道你想自己惹出麻煩來?”
海戈忍著怒氣,重複道:“不會。我不會那麼做。”雖然還能看出他的怒火,但是也能看出他在竭力忍耐著。
“我信不過你,把酒瓶還我。”斯諾克說,“我知道你徒手就能砸碎那些腦殼。可是把酒瓶還我。這會讓你冷靜一點。”
海戈冷冷看著他,“你太大驚小怪了。”他說著,卻還是松開了手。斯納克暗中鬆了一口氣,甩去剛才拉扯間手背上濺落的酒水。就這短短半分鐘,他的兩隻手都在因為全力拉扯而痙攣顫抖。這家夥的力氣還真是大得驚人。
他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攔下海戈在這兒大發脾氣、惹出事端,哪怕是要他躺在地上當個人肉路障也在所不惜。這間失而複得的酒吧是他唯一能安身立命的安樂窩。他可不想重演前段時間居無定所的悲慘境地了。
斯納克繃緊了神經,一面扯著海戈一道走過去,一面打哈哈說著些四六不著的蠢笑話:“我就說今晚的客人怎麼這麼多呢!看來咱們的經營策略確實有待調整——招個火辣亮眼的招待,也許是比賭桌更能吸引顧客的招牌……”
話一說出口他就懊悔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幸而海戈已經無暇去顧及他。他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意料之外的阿奎那吸引了。他真是琳琅滿目,精彩得像是一家新開的連鎖超市:他沒戴帽子,也沒戴眼鏡,更徹底地展露出那雙睫毛纖長、美輪美奐的藍眼睛;工作狀態用發蠟梳理得平整妥貼的金紅色頭發,現在完全放了下來,像一團熱烈又輕盈的火,在光線照耀下閃爍著光輝;上身穿著一件花裡胡哨的絲綢襯衫,一隻猴子竄進印染廠染缸裡滾了三個來回,沾上的顏色也不會比這件襯衫上的顏色多,更別提領口敞著那麼開,露出了精緻的鎖骨和大片閃耀著細膩光澤的雪白肌膚,可以隨機嚇暈一個患有畏光症的保守派人士。
他猶嫌不足似的,挽起了兩只袖口,露出一截附著薄肌的修長小臂,線條流暢優雅,叫人移不開眼。左腕上戴著一架璀璨華麗的玳瑁鑲嵌的手錶,水晶表盤反射出的光斑,隨著他的手部動作,在看客們一張張興奮入迷的臉龐上閃爍著。
——那是海戈從未見過的,優雅、鬆弛、輕佻的阿奎那。
正如海戈將他這副形貌盡收眼底,他一扭頭,也看清了海戈和身旁並肩走來的斯納克。有一瞬間,阿奎那那張好整以暇的面具“啪”地裂開了一道縫隙,陰鬱地死死盯著海戈。兩人默不作聲地互相瞪視著,四隻眼睛裡都搏動著相同的怒火,簡直分不清誰是柴薪、誰是火焰。
賭桌前的人開始催促了。阿奎那深吸一口氣,猛地轉過頭,伸手惡狠狠地把籌碼全部推到下注區。
“讓我們看看,”他冷冷瞟了海戈一眼,一把抓過那隻骰盅,“接下來還會開出什麼好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