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此刻,萊爾卻和她道貌岸然的上司躲在馬路的另一頭,吹著冷風裹著風衣,哆哆嗦嗦地蜷縮在陰暗的車廂裡。
阿奎那搖下車窗,扭著頭,出神地望著那間酒吧,似乎在追逐著其中某個身影。在萊爾的角度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但她可以看到他緊扣著車窗邊沿的蒼白的手指,隨著他所看到的某些景象,無所適從地顫動著。
萊爾不感興趣地別過眼,點起了一根煙。
大概過了半個多小時,阿奎那回過了頭,苦澀地說:“走吧。”
他面色蒼白,眼窩深陷,雙唇枯裂,心不在焉,失魂落魄。像是一條被遺棄在三百裡開外、跋山涉水費盡千辛萬苦重返家園,卻發現家裡歌照唱舞照跳、自己早已被遺忘的流浪狗。
萊爾深深吸盡了最後一口香煙,把煙蒂丟出車窗,再度啟動了汽車。
在引擎預熱的當口,萊爾提醒道:“現在已經淩晨兩點了,你明早還有個談判會——你確定現在還要回東塘區?”
阿奎那從懷裡掏出藥瓶,看也不看就把那些藥片倒在掌心裡,“就是因為明早還有會,所以我現在要回家——洗澡,理發,把口腔漱洗幹淨,熨燙好襯衫和領帶,敷個面膜,有必要的話擦點保養霜——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樣,才好和那些貪婪的畜生互相扭打撕咬。”
他把藥一股腦兒倒進了嘴裡,鼓著腮幫子在車上翻來覆去地找酒瓶。萊爾不動聲色地伸出手,把車側門抽屜裡還剩半罐的小扁酒瓶墊到屁股下面,說:“那你今晚不睡覺了?”
阿奎那搜尋未果,只得掐著脖子,費力地把藥片艱難地生吞進喉嚨。他咳嗽個不停,搖著頭說:“我已經連續三十九個小時沒好好睡覺了。”
萊爾攥指成拳,把每個手指關節依次捏出彈響:“我大學的時候學過一段時間的自由搏擊。”
“……”阿奎那沒應聲,也許是擔心萊爾當真有意一拳揮來助他安眠,也許僅僅是被那些藥片噎著了。
他們沒再說話。萊爾開車送他回東塘。這是一天中最黑暗的一段時光。別說坐在明亮熱鬧的酒吧裡,顯然無法看清藏匿在街角的暗中窺伺的汽車——哪怕人和人面對面坐著,也看不清對方的面貌,更看不清自己的心。
這樣的日子過了多久?
每天下班,阿奎那拾階而上,拖著沉重的身體慢慢走回公寓。
坡頂的房子門戶緊閉,冰冷而黑暗,黢黑的窗戶像是蝙蝠的眼睛。他開啟門,徑直走到沙發前,整個人頹然地撲倒在沙發上。
他的四肢酸痺,頭疼欲裂,胃部隱隱作痛。如果可以,他真想長眠於此,再也不要爬起來。
可是他知道他根本無法安睡。
他埋首在枕墊裡,用力地呼吸著。海戈曾經在這裡睡過兩個月。但是現在什麼都沒有。沒有一根頭發,甚至連他的氣息都變得很淡薄。
海戈·夏克實實在在地走了。他確實而毫無眷戀地離開了他的生活,像水消失在水中。
這一週多來,他的生活割裂成互不關聯、迥然相異的兩部分。白日裡,他一心一意地沉迷工作,藉助咖啡甚至藥物,偽裝出精力充沛、生機勃勃的假面,談天說笑、應酬決斷,活像是舞臺上濃妝豔抹、上躥下跳的小醜。
深夜裡,他被無法迴避的獨處的痛苦煎熬著,坐立難安,無法入睡。他甚至像個可憐可恥的變態跟蹤狂,半夜三更開著車跑到五六公裡以外的貧民街,一個人扒在酒館外面的街角,默默窺伺對方的一舉一動。
像一隻陰暗的蛆蟲,在見不得人的角落裡扭曲掙紮。
多少次,阿奎那在深夜裡一個人喝著冷酒,陰沉沉地在心底自我唾棄。
我是個可憐的醜角。是一塊被人嚼爛了的口膠糖。我被呸在髒汙的地面,卻還死心不改往他的鞋底上黏。我簡直沒藥可救。
多少次,他在心底隱秘地期待著,看到對方為自己的離去,能夠流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傷悲。
然後,他看著對方舉止如常,每晚都不曾從歡笑熱鬧的酒吧缺席。他喝酒,份量適度;他說話,神色自若;他穩如磐石地坐在吧臺前,任由那些心懷不軌的家夥地往自己身上挨蹭傾倒。淩晨兩點,酒吧一打烊,他就上樓熄燈睡覺,作息規律,睡得神清氣爽。
天啊!這個人怎麼可以一點也不悲傷、不難過、甚至沒有一丁點兒感慨和動容?
阿奎那恨得咬牙切齒,用力拽著自己的頭發在沙發上痛苦地打滾。他自己被焦慮和煩躁逼得像在地獄裡受火刑,種種陰毒憎惡之情像是美杜莎的蛇發一樣在他的頭頂嘶叫盤旋,他不得不借助大劑量的精神類藥物才勉強維持住自己這幅看似正常的人形。也因為情緒失常和過度用藥,他時不時就要沖到衛生間抱著馬桶吐得天昏地暗,再看看對方——始終如一地沉穩、淡定、心無掛礙,簡直可以直接去唱詩班唱聖歌。
他甚至懷疑再過一個禮拜,海戈·夏克那顆裝不了多少東西的腦袋,就會把“阿奎那·蘭波”這個名字慢慢代謝掉。
……阿奎那再不情願也只能承認,他一開始就大錯特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