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兒是哪,”海戈指著腳下,冷冷地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這兒已經被解除管制了?過去整整兩個月,你就沒有一次想起來——把這件事告訴我?”
“……這是什麼很重要的事嗎?”
“你真是不可理喻。”海戈詫異地望著他,道:“你覺得這樣很有趣?伸出一個指頭逗弄一個無家可歸的死刑犯,看著他衣食無著、無親無故、有家不能回,不得不仰賴著你生活——你覺得很有趣?我是你閑來無事的消遣嗎,大律師?”
阿奎那一震,難以置信地睜大了雙眼:“我在消遣你——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你覺得我是這種人嗎?”
海戈淡淡地說:“我的生活中充滿了‘這種人’。阿奎那,你不會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阿奎那惱火地說:“你根本沒搞明白——我是為了保護你才這麼做——你知道戒毒的人回到舊社群後的複吸率是多少嗎?”
海戈難以理解看著他,他簡直失去了和他溝通的能力:“我又沒有在吸毒?”
“那還不是一回事!”他粗魯地打斷他,忍不住煩躁地走來踱去,“在你真正被無罪釋放之前,我必須要確保你周圍是清白良好的環境!你也不看看你周圍這個骯髒的汙水池子,這些數也數不盡的下賤貨色——”
他一把抓起那沓照片。那雙白皙修長的手,此刻因為情緒失控而抖個不停,手背上跳起青筋,灰白、冰冷,像是一雙從墓地裡伸出來、緊緊攥著棺木邊緣的死人的手。他把照片摔得劈啪作響,咬牙切齒地說:
“一群下三濫的毒蟲、表子、小偷、賭棍、詐騙犯——這就是你的‘朋友’?全都是一群下賤、下流、下作的賤骨頭——這有什麼值得留戀的?你又有什麼理由非得回到這裡不可?”
他緊攥著照片,屈指把那些可恨可鄙的臉盡數揉爛——可是他自己的臉卻也彷彿被一雙無形的手所擠迫,變得前所未有的猙獰和扭曲,他恨聲說:
“因為這些家夥都在排隊等著你嗎?不止那個斯納克——還有誰?還有別的什麼人?天啊——難道那些全都是真的嗎?你才二十一歲——你他媽搞過的人比小作坊後廚裡的老鼠還多!”
不錯,阿奎那確實早就知道海戈的出身,確實知道他的履歷不會像是童子軍那樣清白——可是那僅僅是一種理性上的“知道”。直到親耳聽聞了那些真假難辨的風流豔史,直到親眼見到了那位搔首弄姿、至今還在和海戈拉拉扯扯不清不白的“前任”,他終於才真真切切地體會到這一點——那份花裡胡哨的名單裡一串串名字,窸窸窣窣變成了抖動著觸須的毒蠊蟲蟻,如潮水般猛烈地增殖著,迅速爬滿了阿奎那的全身,咬穿了他的面板,直往他的血肉中鑽去。
阿奎那越想越崩潰。他面頰潮紅,呼吸急促,不受控制地走來走去,語無倫次地咆哮道:“你——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你為什麼非得和那群家夥混在一起?為什麼你可以那樣隨隨便便地和別人發生關系?只和一個人在一起、只和固定一個人上床——這會要你的命嗎?只要有人——隨便什麼人,哪怕是一個長滿膿瘡的乞丐、一個流著口水的豬玀——提出要求,你就解開褲子?這就是你的本性?你就——那麼喜歡當表子嗎?!”
在巫術橫行的中世紀,一個男人看見自己朝夕相處、平素賢惠溫馴的妻子,忽然一反常態地大聲嚎叫、滿口汙言穢語、摔打小孩、生吃鳥雀、四肢扭曲赤身裸體地滿地亂爬的心情,和此刻的海戈相比,也難分上下。有那麼一瞬間,海戈幾乎以為自己會直接走上去,攥住阿奎那的肩膀狠狠搖晃兩下,把那個突如其來鑽進阿奎那身體裡的魔鬼給甩出去。
但他終究忍耐下去了。他震驚、惱火、倍覺冒犯,但是在一切吵鬧喧囂的雜音之中,有個冷靜的聲音在對他說,你知道他沒有中邪,也沒有發瘋。
前段時間以來,受激素影響所以鬼迷心竅的阿奎那,隨著晦暗的月亮漸漸退潮,終於現出原本的、“本應如此”的形貌。那個天真、熱情、痴迷的“阿奎那”的面具上面綻開了一道裂縫,原本高高在上的阿奎那從縫隙中探出了頭,用傲慢、鄙視、看一塊垃圾一樣的目光看著他。
……果然,還是到了這一刻。
海戈扣住自己的太陽xue,慢慢吐出了一口氣。
“我沒打算和你吵架。”他厭倦地說。
“走吧。這地方對你來說不安全。以後你不要到這裡來了。”
就像他不適合出現在東塘區,阿奎那也不適合出現在這裡。才呼吸了幾口這裡“廉價下賤”的空氣,那個原本“精緻得體”的阿奎那,已經像是被酸雨腐蝕的雕像一樣,變得面目全非、狀若癲狂了。
阿奎那驀地轉過身,死死地盯著他:“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會送你回去。然後——我們就此告別吧。”
阿奎那猛地窒住了呼吸。那若有若無的水黴味,不知何時變得分外濃烈,腐臭得令人難以忍受。致病的病菌孢子一團團飄蕩著,爭先恐後地往他的肺裡鑽進,他的胸骨發疼,呼吸困難,感到一陣眩暈般的窒息。
他大口大口喘息著,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這就是……你最後想對我說的話?”
海戈覺得自己像是一隻莫名其妙被長釘釘死在標本架上的蝴蝶,徒勞地被困在原地。他對阿奎那這頑固不化的偏執愈發感到惱火,多多少少也開始喪失耐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