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頌擠在人堆裡, 覺得自己是抹遊魂或一具屍體,身不由己地被推來又推去。
他努力踮起腳尖, 還是什麼都看不到,前面總有很多比他更高的人, 把他的視線擋得完完全全, 一點希望都不留。
跟前晃動的只有無數散發著油光、粘著零碎垃圾的後腦勺, 尹頌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惡臭和噪音裡,每次呼吸都像是折磨。
前面的人突然瘋狂地往後退, 大概是攔在車站前計程車兵又幹了些什麼。警示、尖叫和謾罵早已稀鬆平常, 推擠出現得毫無預警,尹頌餓得發軟的兩條腿一歪,摔在地上, 幸好他腦子還沒餓到發空, 在其他人的腳落在他身上之前, 往空隙裡一滾, 翻進旁邊的溝渠裡。
這裡原來應該是個路邊的造型噴泉, 不怎麼深, 水已經幹了。尹頌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下, 迅速撐坐起來,身體下方的觸感綿軟冰冷,不像是磚石的觸感,尹頌藉著空隙投下來的一點光線檢視, 發現是一具屍體。
屍體是個女孩, 或者女人, 反正有胸部,臉上和身上被踩得皮開肉綻,死了有段時間,傷口有細小的蛆蟲爬進爬出,估計是被踩死了沒人理會,又被人踹下來。
尹頌冰冷地看著屍體,視線快速移到她至死都緊抓的一個小瓶子上。那個瓶子是透明的,底部還有一點渾濁的水。尹頌粗魯地掰開屍體的手指,把瓶子扯出來,撣去瓶口的蛆蟲,把那點水倒進自己的嘴裡。
空瓶被甩回死屍的臉上,尹頌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擦了下嘴,越過池底的屍體,爬到池壁邊緣。邊緣的上方無數只腳起起落落,全部倉惶前往同一方向。顯然沒有得到離開名額的人類的生存慾望與車站前的權威又一次發生了碰撞,而結果自然是弱勢的普通人在強橫武力和疼痛鮮血下再次以失敗告終。
尹頌老實等著,他甚至有點慶幸摔了一跤發現了這個水池。不久後又滾下來幾個人,兩個活著,三個死了,活著的和尹頌坐成一排,彷彿同化為另外三具屍體。
腳終於漸漸稀疏,露出能供人窺探的空隙。尹頌伸出半個腦袋,悄悄地往車站方向看過去。
滑輪上正送來一串打包好的箱體,車站前的機械臂把它們從滑輪上提起,送到車站裡去。大門的另一邊,有幾條色彩駁雜的蟲子同時往裡爬,沒有人驅趕,甚至有專員保護——那些是得到許可離開的人,從還沒完全磨滅的氣質判斷,可能是醫生或者老師,也或者就是些單純的有錢人,跟那些上層有這樣或那樣的聯絡和交易——總之不是他這樣的、一無是處的底層人士。
尹頌直勾勾地看著那幾支消失在車站裡的隊伍,眼裡奔騰的是濃郁的嫉妒。
他出生在城市裡一個普通的家庭,普通的小區,不像底層的街面擁擠黑暗,也沒有那些豪華地段的燦爛光線和寬敞的空間。
和大多數普通城市居民一樣,他正常成長,正常讀書,直到母親和父親先後顯露出早衰症的症狀。
早衰症無藥可治,要不進入低溫箱睡眠,要不細胞快速衰老死亡。父親為母親選擇了前者,尹頌為父親選擇的也是一樣。他在競技場館裡找到一份工作,工資不算高,不過前來觀賞的遊客一部分很有錢,只要他的服務夠周到笑容夠誠懇,他們出手也很大方。
雖然對方被規則約束、貌似禮貌的言辭經常很傷人,不過沒關係,有錢就行了。
畢竟對方地位高高在上,都是無心的,沒有存心針對誰。
然而早衰症患者眾多,低溫箱的各項持續費用昂貴得驚人,在什麼都以金錢衡量計算的新紀元,他家那點普通的家底很快被耗得精光,競技場館的工資和並不穩定的小費收入不過是杯水車薪。
母親和父親,最後一個都沒保住。
尹頌沒有怪過誰,早衰症是一種基因病,誰都可能爆發。沒人害過他,朋友和一些客人知道了他的事情,甚至會有意無意地資助他些許。
他一個人也在很努力的活下去,在競技館裡認識了一個女孩,偷偷帶她溜進冷藏室裡拿了一點好食材,煮了一頓好吃的晚餐。雖然沒有後續,但那頓晚餐樸實又美味,他永遠都記得。
日子一天天過下去,尹頌迎來又送走很多來競技館的遊客,有時他看到一些人奢靡的生活,他一輩子都不可能擁有,心裡會有點梗,不過又很快壓下去。他見過父親對母親的愛,他也感受過溫情,他試著繼續善良和寬容,好好生活,找一個妻子,生一個孩子,像父母那樣,安靜走過一生。
吞噬病毒突然爆發。
尹頌竭盡全力,才把那天跟著他的遊客安全帶到德蒙酒店裡。聽著那些從內心發出的誠摯感激話語,以及他們披頭散髮的狼狽樣子,尹頌曾經按捺不住的暗自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