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李福聽了也有十來年了,從最初稚嫩的童聲,到後來少年的清亮,他對這聲音實在是再熟悉不過了。
不過此刻,他竟一時判斷不出這話的意味如何……或許,他從未看透過這位主子……
想著前段時間,宮裡頭那場雷厲風行的變革,李福不由心頭複雜:就像是你小心翼翼地伺候著、保護著的貓主子,一轉眼突然發現它其實是隻老虎……
聽到季懷直又重複了一遍這問題後,李福才恍然回神,將心思重新放到季懷直的問話上,額上漸漸滲出些許冷汗,他有些顫抖地跪了下來,磕磕巴巴地開口道:“奴……奴……”
安王暫時是不能動的……
一來,他的封地薊州是朝廷面對北部赤狄最穩固的一道屏障,若是薊州失守,就相當於把京城直接暴漏在赤狄的眼皮子底下……這也是為何先帝對安王屢有猜忌,卻遲遲未曾下手的重要原因。
況且,安王既然敢只帶兩人進京,定然是有所準備的,若是他在京裡出了什麼事情,薊州那邊對情況就不好說了……
再者,剛一登基就處理掉自己的叔叔,於季懷直的名聲恐怕也是有些妨礙。尤其新帝現今立足不穩,想來朝中的那些人很樂意借機參上一本。
若是面對一年前的季懷直,李福此刻定然是要想,怎麼說既能哄得季懷直高興,又能讓他打消處理安王的主意。可現在,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了……自己那點拙略的把戲,這位主子怕是早就看在眼裡了……
想著自己先前的種種自作聰明的舉動,李福只覺得心跳愈發地疾了起來,汗珠也順著面頰滑下。
眼見著李福“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季懷直一時有些愣住了。
——什麼情況?他有問什麼很難的問題嗎?
他滿腹疑惑地上前幾步,蹲在了李福面前,看他額上汗意津津,身體也有些顫抖,季懷直頓時更加摸不著頭腦。他掏出自己的帕子,塞到李福那已經汗濕了的手裡,催促道:“快擦擦的。”
然後,有些莫名地開口,“你這是作甚?我就問問的,你要是不知道怎麼說,就不說唄……我又不會吃了你。”
季懷直總覺得“朕”這個自稱,由自己用來,莫名地羞恥,所以平日在宮裡頭,都是“我”啊“我”得慣了,身邊有些個親近的侍從提醒了他幾回,奈何他仍是堅持。
再加上他前些日子在宮裡的那場大清理,餘下的人更不敢提及這事了,也就李福敢偶爾唸叨唸叨了。
李福下意識想要開口提醒季懷直這自稱,忽又想起現在顯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抬了抬眼,正對上季懷直那帶著些擔憂的眸光,忙又垂眸,不過心底卻突然一陣安慰,不管是貓還是老虎,這都是他那個再善心不過的主子。
他略攥緊了些手裡的帕子,倏地向季懷直行了個大禮,懇切道:“陛下,安王動不得啊!”
季懷直更懵,這都哪跟哪啊?他什麼時候說過要動安王的?
“我沒打算動安皇叔啊。”季懷直表情都木了一瞬,最近這李福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老是幹些讓他摸不著頭腦的事情,再這麼下去,他都快懷疑他屬性下那“察言觀色”的說明過期了。
他一面招呼著李福趕緊起來,一面隨口問了一句,“你怎麼這麼想?”
李福自詡對季懷直還是有些瞭解的,聽他這麼說不會動安王,也就鬆了口氣,但旋即心中就糾結了起來。
您先是讓人在雪地裡跪了有半盞茶的功夫,在百官面前下了安王的面子;接著一路上都是面容僵硬,不情不願地連些客套話都不願多說;最後,更是把安王在京的府邸裡來了個大換血,把裡頭都換上了自己人……
結果,您問我“怎麼會這麼想”——不這麼想才不正常吧?
他悄悄地覷了季懷直一眼,見他真的只是單純的疑問,不由一時語塞,他組織了半天的語言,最終還是訥訥地開口道:“奴見識寡陋……不該妄揣聖意……”
季懷直等了半天,就等出了這句話,簡直被噎得個夠嗆,他磨牙道:“你這個月的月俸,還想不想要了?”
李福混到現在這個大內總管的地位,自然不是指著那點俸祿過活,但是主子都這麼說了,他也不至於蠢到直接說“不要了”。
磕磕巴巴地把自己那些猜測說了,末了仍是跪下請罪,唾罵自己一番,順帶恭維一下主子的聖明。
不等他把例行的阿諛說完,季懷直就倏地起身,打斷他的話,冷聲道:“去給我拿套衣裳來,順便讓人去西苑那兒把張恕叫來。”說著,轉身往裡間走去。
李福聽了這話,就知道這位主兒又要溜出宮去了,這隔三岔五得來一回,李福對皇帝陛下總是往外頭跑的行為也算是習以為常,不複最初的惶恐。
他小心地請示了一句,“可是要知會楊副使一聲?”
他說的楊副使便是季懷直的好友楊文通,他去年也不知道發什麼瘋,突然開始讀那些聖人之言,全然不記得當年和自己父親那場曠日持久、滿是血淚的抗爭。他爹韓國公簡直是老淚縱橫,欣慰之餘,把人給塞到兵部鍛煉去了,得了一個連品級都沒的副使的職務,說是要壓一壓他的性子。
季懷直對此一點兒都不看好,就楊文通那個大爺脾氣,估計幹不了幾天就撂挑子回家了。可出乎他的意料,這人居然一直安安穩穩幹到現在,什麼么蛾子也沒鬧出來。
不過這回,季懷直可不是去找他的,他頭也不會地道了句,“這回不找文通,去找安王。”
這麼大的誤會,總要去當面解釋清楚,至於安王信不信……季懷直嘆了口氣:要擱他,他也不信……
但總歸要去爭取一下,解釋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劉備還三顧茅廬呢,不興他三訪安王府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