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襲從床榻邊悠悠轉醒,迷瞪著眼睛往向朦朧的窗外。已經開始變得傾斜的窗影斑斑駁駁落在面前,原該踩著時候送進來的藥卻沒見著東西,春意從不會耽誤這樣的事。步襲又靠坐在床尾緩了緩,在手指能察覺到室內的暖意時站起身來,先撩開床前帷幕替甄欺擦了擦臉,拂開散落的發絲,最後才轉身出門,沿著廊橋一路往後院的廚房走去。
“師傅,這是什麼菜?我怎麼從未見過?”
“噢,這是我們公子囑咐我們從長郢帶來的山蕨,這東西只在我們那兒有,冷天時候才冒芽,做些醃製的小菜還算不錯。”
“那這個呢?還有這個,這些都是什麼?”
“那些我也不認識,是公子帶來的補品藥材,大約是送給小步都尉.....哦不,小步將軍的補品吧。”
步襲停下腳,抬起頭來看向不遠處廚房門前最後一道拐角。鍋鏟碰撞的動靜同低低的人聲交雜彙聚,他定在原地,剛要邁步回頭,周霽神不知鬼不覺從何處一下閃身出現,堵住他的去路,臉上還端著副禮貌的笑。
“你要的藥。”他給他遞來一個餐盒,卻比平日多出幾層來:“補品和藥放在一起,我問過府上幾位醫師,藥性不相沖,可以給他服用。”
“下頭幾層是你的,尋常吃食而已,不金貴,放心吃。”
一語畢,周霽退後一步,做出個恭請的手勢,替他讓出了路。手頭的餐盒沉甸甸,步襲始終低著腦袋,沉默不語片刻後帶著東西離去。
關上門,重新回到那間屋子裡。經久不散的苦澀味道裡混入點飯菜的香,步襲背靠著門邊站立,方才聽見的聲音,見著的人都被關在外頭,恍惚之間好像另一個天地。周霽沒什麼變化,比起從前,至多不過是衣服穿得厚實些許,頭發更長了點。他這麼想著,總覺得甄欺也該像他那樣好端端站在自己眼前,穿著新置辦的冬裝,用簪子挽著頭發,懶懶散散坐在爐子前頭看書,見他回來,也不抬眼,只是問他外頭的雪停沒停,憋在屋裡久了,人難受。
他的期許簡單,只是沒再可能成真。在這兒呆了這麼久,這已經是不知多少次步襲想要嘆氣,卻又硬生生打住,將那股憋悶的情緒重新壓回了心頭去。屋子裡熱得不像樣子,只消片刻便融化他身上帶進的霜雪,成了零零落落的水珠。走回床榻前,步襲伸出手去,瞧見身上的水痕,又轉身過來細細擦淨,才重新去開啟窗簾,將上頭的人扶起來,輕輕摟進懷裡。
“傷得太重,且原就被病氣纏身,公子若還想醒來,怕是.....”
“恕在下直言,若不是步公子照料細致,不願放棄,甄公子怕是早就......”
沒關系。步襲小心翼翼摟著懷裡的人,將那些斷言和欲言又止全都拋去腦後,要他付出多少都沒關系,醒不醒得來也沒關系。懷裡的人舒展著眉目,被藥水吊著性命太久,原本就清瘦的身體如今真的只剩下一把骨頭,衣裳被他襯得又空又大。褪盡從前的脂粉,步襲微微側頭,貼上甄欺額角,垂著眼睛又一次仔細地注視著他的臉,才發現他原本長得,其實並沒有那樣淩厲,甚至有些女像,像個姑娘般秀氣。
被刺穿過的肩膀傷口已經重新長出新的肉,只是傷得太重太深,連帶著肩膀和手臂都不怎麼能動,這還是步襲在一日替他更衣時候,想要抬動手臂替他拽拽衣袖時偶然發現的。原本毫無知覺任人擺弄的人幾個月來第一次出現了點表情,皺了皺眉頭,步襲一抬眼便瞧見他的臉,一邊驚喜,一邊輕輕放下他的手,蹲回床邊揪著那點動靜,死死盯住好久,直至夜深。
藥送不進嘴,甄欺昏迷得徹底,有時候甚至連吞嚥也顯得艱難,喂一口吐半口,但步襲總是格外有耐心地抱著人捧著臉,微微仰著他腦袋,往裡頭極慢地滴。一碗藥要耗去不少時間,枕得他肩頭發麻,如今卻又多出一碗來。人還窩在他頸側,冰涼涼的面板在他的環抱下多出幾分溫暖,步襲看著那個小盞,片刻後再次騰出手來,又像方才那樣重新開始喂。
時常梳洗的頭發散發著淡淡的香,湊到步襲鼻尖,讓他忍不住往下望。他曾動過替甄欺剪掉這長發的念想,卻又在舉著剪子靠近時一下子就選擇了放棄。因為這些金貴的藥材,比起甄欺如今的模樣,它生長得倒還算不錯,步襲怕它帶走藥性,卻又忍不住想起從前他坐在窗前梳頭挽發,沐浴打理,自己再趁著人分身乏術之時趁機去一下一下揉搓的時候。
他那麼愛面子,那麼在意自己的模樣,若是哪一日醒來,發現他寶貝的頭發不見了,大約也是要生氣的。
守著甄欺過日子這半年,步襲從未覺得累過,半夜趴在他枕邊瞌睡時從噩夢中驚醒,瞧見那張人偶一樣的側臉,他總要先屏著口氣先伸手上去探一探他的呼吸,在感受到那點點不易察覺的熱氣時才能從方才的夢魘中徹底抽離。於外人眼中的束縛於步襲而言,是將他從無數痛苦中拽回的良藥,不會說話,不會打人,也不會環抱著他睡覺的甄欺雖然少了些意趣,但至少,他還能在他身邊。
也是從甄欺昏迷後步襲才知道,原來他只是活著,對自己而言就已經是件值得莫大欣喜的事了。
他的時間,他的精力,他餘下的半條命,全都就這麼甘心同他繫結,看著他的時候,步襲卻還是覺得不夠。夜深時分,外頭又倏倏落落飄起大雪,桌邊亮著的那盞小燈在窗外凜冽的風聲裡搖晃著堅挺,燈影閃爍不停,叫攏在床簾裡的步襲從那陣長久的注視中回過神來,他眨眨眼,從裡頭出來,端起那燈盞吹滅,卻發現外頭的院子裡似乎也亮著點光。
雪色把黑夜都映亮,屋裡不暗,他轉眼看向白紗下頭的床,隱約還能看清裡頭的那個人形。搭在旁邊的披風在半晌後被他拎起穿好,步襲小心翼翼推開條門縫躋身出去,行至廊下,才發現那個可憐的燈籠就那樣被人擱置在池塘邊,無人問津,上頭已經堆上不少的雪,最後的光在下一秒就被新一輪狂風熄滅。
他向著它走近,撐著傘在池邊蹲下身,結了冰的湖面上不斷積攢著雪,不斷的化,不斷的將冰層加厚,連條裂隙也來不及有。湖不大,步襲記得那幾條魚很早便養在了裡頭,多年前,他同甄欺站在那頭廊下時,曾打賭過生在湖面上的那幾朵蓮花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徹底開全,每回他都輸,輸了以後便要肩負起討他開心的使命,不情不願穿戴上些花裡胡哨的飾品,甄欺才肯作罷。
院子還是那個院子,人也還是那些人,只是時過境遷,一切都再也回不到原點。手指在冰面上被凍紅,他在一陣麻木中抬眼,瞧見一雙攢著雪的鞋尖出現在小湖對面。
周霽不聲不響站在那裡,一手撐傘,一手提燈,看他向著自己看來,也仍然沉默不語,在片刻後就邁步準備離去。
“點什麼?”
“你願意聽?”周霽將燈籠提高,側臉去看步襲:“或者說,你願意答嗎?”
“願不願的,聽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