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頭兩支軍隊蓄勢待發,等你逼近昌京城外,就會即刻動身刺向張祁後部,將他前後全都斷絕。”
張祁不做毫無把握的設想,同步襲交代清楚,也並非是對他安慰。他看待步襲的心情有些複雜,既想見他與甄欺終成圓滿,圓自己年少時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心願,同時也並不會為他們誰的死有什麼惆悵傷懷。交代清楚這一切,或許也不過是過去殘存至今的一點希冀,對自己,不是對他。
“周霽應當也同你說過,這時機難把握,可遇不可求。”
“刀刃相接時,也多想著這點願望,別白白斷送你們原該有的那點期許。”
步襲不答,聞言後也不過是將那轉交過來的令牌掛上了腰間。路過周霽時,他刻意停步去看,卻見他已然無話可說。齊王府高牆紅瓦,他翻身上馬欲走,從裡往外又走出一道身影,夜色朦朧,他卻能看清那張與甄欺有著略微相似的面龐上,滿是憔悴哀容。
甄謀同他遙遙相看一眼,咬牙憤憤,卻又帶著點連自己也覺得離奇的哀願。步襲縱馬離去,只留他站在黑影裡,懷抱著茍延殘喘的日子去見證他們的前路。
出城那日,步襲騎在馬上時沒有回頭。周霽站在城牆上,身後是哭個不停的周釧,春意冬雨守在她身後,看著這個性情爛漫得與當今世道格格不入的小姐眼淚止不住的落,猶豫許久後才遞去手帕,再在她扭頭接過後沉默著回到原位。
“你若是早些告訴我這些事,他們,還有我們,是不是都不用這樣....”
“一切自有定數,周釧,你和我的命數,始終都是拴在一起的,我不只是為你考慮,還有自己和整個周家。自私是常態,人總不能為了善良,就把自己和自己在意的舍棄。”
周霽面不改色,看著軍旗漸行漸遠,在視野裡只剩下一抹紅點。他轉身過來,看一眼她手裡握著的手絹,一側眼,身邊的陳春漸同樣也在看他,二人相視一笑,卻各有各的慘淡。
“步襲此行,並不全敗。小姐的眼淚也該收一收,萬一還有雲開月明的時候呢?”
“......是,是,現在不能哭,現在哭.....太晦氣。”
狂風大作,將城牆上塵土捲走大半。幾滴眼淚悄無聲息混進塵埃裡,被風推著向遠處飛去,不著痕跡於某處邊緣相接,混進硝煙火焰的氣息。步襲一路馬不停蹄,如預料中逼近昌京城外時,已然過去四日。隊伍日夜兼程,為奇襲繞遠,一路掩人耳目避著風頭而來,可仍也沒有任何人有把握,他們真的就避過了張祁的耳目,如願以償到了地方。
城牆之後,就是昌京。往日人來人往的都城因著局勢突變一夕之間變成座死城,高牆上駐紮的守城君嚴陣以待,皇城巍峨高聳,從城外看去,也只能勉強瞧見大殿上已然有些破敗的金頂。
來之前,步襲聽多了周霽和張祁說的那些排兵布陣,縱橫籌謀,聽下來後也不過就是棄車保帥那一套,舍棄他們這堆無人在意的石塊,換齊王這玉能完好無損入主皇宮。他對那個只是出現便需得佔盡天時地利人和的時機本無心追求,但他身後這一隊人馬,卻不是人人都和他一樣無牽無掛,帶著有來無回決心而來。他摁兵不動,為了那點難以把握的希冀等候著,直至耳邊終於出現一點來自山那邊的震顫。
於是步襲毫不留戀地轉身沖進面前那片冷刀鐵刃之中,鮮血於眼前不斷迸濺而過,吼叫痛呼夾雜著不斷倒下的屍身同已然真正燒起的戰火構建出眼前這片最真實的煉獄,戰甲被鮮紅浸染完全,渾身浴血之時,步襲已經無法將眼前的黏膩徹底抹淨,他只是循著本能不斷抬起刀,刺進對方的身體,再用力抽出,又隨著耳邊紛至沓來的聲響不斷重複。
刀尖刺破盔甲,刺破衣衫,穿透面板,最後將所有髒器不分你我的捅個稀巴爛。一條一條鮮活的性命在手起刀落間驟然消逝,身上數不清的傷痕傷口將疼痛發揮到幾近麻木,步襲睜著眼睛,目睹著血色逐漸染紅了天,烽火狼煙把光明吞噬,他卻無端的想起那些早已消失的從前。
尚且年幼的自己被娘親抱在懷裡,站在一旁的步越伸出手來同他逗樂,破舊的灶臺上煮著只能勉強飽腹的清粥,歡笑卻把所有貧苦艱難視作無物,又在一切就要柳暗花明時被一把火燒了個精光。過去的幸福就那樣搖身一變成了痛苦,困住步越步襲無數年月,茫茫黑夜了無盡頭,步越的死將好不容易粉飾建立起的虛假和平徹底撕碎,留下一道永無可能補救的裂痕,撕扯著自己,也不肯放過甄欺,把好端端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破壞分離。那些他與他一起共度的時間,並肩相伴的過去,紫藤花穿針引線努力縫合傷痕,將假象充真,留下愛恨痕跡供步襲反複追尋。
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為他握刀,為他沖鋒時說的話,他要還他一局勝局必定的棋。
馬匹嘶鳴同那鋪天蓋地的吶喊聲同硝煙一道刺進被血堵住的耳朵裡,步襲原本搖搖欲墜的身體在刀尖重重紮進被血浸軟的土地,重新支撐起他整副身軀。所有人丟棄拋灑於天命的那點近乎捉弄的希望就這樣出現在眼前,紅色軍旗從眼前一晃而過,所有風煙戰火在他腦海中迅速收歸成一團不起眼的光暈,靈臺歸空,四海皆明,無邊的雪夜被跳脫而起的燦陽穿破道刺眼的光痕,故人藏在最後一片雲霧後,嘴唇輕啟,無聲地喚他名姓。
步襲,我在這裡。
於是他抓住韁繩,翻身越上那匹突然出現在身側的高頭大馬,用力拎起一杆橫插在側,凝結著血漿碎肉的長槍,向著仍舊緊閉的宮城大門疾馳而去。戰火中被擊打的高門只剩下一道門閂艱難擁簇,長槍高抬,於落下時將最後一道阻隔砸了個稀巴爛,從前莊嚴肅穆的宮宇如今滿目瘡痍,步襲丟盔棄甲,繞開屍山血海茫然地於其中尋覓,直至最後一處角落。
鮮有人至的廢棄宮殿前還殘存著一片尚未被血跡染紅的白,生了青蘚的磚石上淩亂遍佈著幾個足印,明明沒有血跡,步襲卻在那片異於其他的空地之後嗅到一股無法掩蓋的,不屬於自己的腥氣。潮濕的朽木氣味同一股隱隱約約的腐敗臭味混在一起,在刀尖破開門上虛掩的門鎖後瞬間傾瀉而出。
光芒將大殿內外照了個幹淨,步襲在那股劇烈的不安之後抬起頭來,看見自己心心念念,日夜牽掛的心上人,被兩條粗長的鐵鏈刺破薄薄的肩胛,被人剝去上衣,當做動物般於正中高懸綁起。
紫藤花開得絢爛,皎潔月色之中,兩道吻得難舍難分的影子在沉溺之中越來越透明淺薄起來,一滴不屬於那段記憶的淚水帶著鹹腥,帶著穿心刺骨的劇毒落進步襲的唇舌,甄欺在眼前放開了手,面上血淚遍佈,卻笑意和煦。
“這一次,我給不了你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