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好幾夜的賊人,如今想來,卻也不少這一時片刻。步襲站在那碗藥前頭看了半晌,待到熱氣減弱,他端起託盤向著側院過去,一路坦坦蕩蕩進了院,左瞧右瞧,卻也不見個更多的人影。主屋的門關合著,裡頭人靜悄悄,大約是在午睡。步襲站在門前,抬起的手幾近凝滯,卻沒有下文。撐起的窗透著半截屋裡光景,灑落一片斜陽進裡頭,光影斜斜擋住半截從外朝裡看的視線,晃動著,像片織金的菱紗。
他日思夜想的人就躺在那裡,躺在那片菱紗之後。躲在簷角的偷看對步襲來說好似隔靴搔癢,屋裡窗前那道偶爾途徑出現的影子連輪廓都模糊,卻足以讓他想起有關於那個人的一切。穿手而過的長發,躺在懷裡急促喘息的人在晦暗的夜色裡隱約流露出的,斑駁破碎的眸光,夜隨著他垂落的眼淚一道邁向盡頭,滿室旖旎在大門輕輕開關兩下後盡數散去,輕紗帷幕之後,他們曾同床共枕過那麼多夜晚,如今想來,一切都不真實得只像個夢境。
若是他再晚些時候來,再晚兩年同自己相見,步襲想,也許此時此刻,他便不再會有那麼想要推開眼前這扇門。吱吱呀呀的竹門被人抵住側邊,緩緩推出個越來越大的縫隙,步襲躋身入內,一層一層拂開那些裝飾的珠簾,最後停在隔絕內外的最後一扇門前。
“......藥拿回來了?”裡頭的人聽聞動靜,從睡夢中醒來,語氣還不太清明:“今日怎的去了這樣久?”
步襲不說話,瞥一眼身側的桌面,一隻手端起碗,靜悄悄往裡頭去。他推門入內,隔著屏風,瞧見了甄欺的影子。
他背對著他的方向,將落了滿背的長發挽至身前,原該清白細膩的後背上不知為何交錯縱橫著幾道傷疤,混亂著交疊在一起,橫貫脊骨,被瘦至凸起的雙胛頂起尤為紮眼的兩道陳舊暗痕。步襲眯起眼睛,想要細細辨認一下那些傷痕的形痕,卻被影影綽綽的遮擋朦朧了視線,下一秒又被拉起的衣物全部遮掩。裡頭的人轉身過來,還在低頭整理著衣襟袖口,就被一雙黑色錦靴撞入視線,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不對。
“誰叫你來的?”甄欺皺起眉頭,拉攏衣衫的動作不自覺更用力幾分:“春意冬雨呢?”
“長郢地界裡,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藥碗換了個手端穩,步襲握著湯勺來回攪動著那藥汁,眼神卻明晃晃停留在甄欺身上。赤裸裸的眼神從眉目滑落至胸前,甄欺感受到他的打量,不明他的來意,不想與他多言,欲伸手去奪那碗藥,卻被他靈巧躲開,一閃身堵到他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的臉。
“這藥治的是什麼病?”步襲垂眸,卻不看他眼睛,只順著那身衣服一路往下:“背上的傷痕又是怎麼來的?”
自以為咄咄逼人的氣勢落在甄欺眼裡,卻沒什麼實在的壓迫力。步襲低著頭,猝不及防被甄欺捏著下巴一下子抬起眼來,連帶著手上一震,灑出幾滴苦哈哈的藥水來濺進他袖口的衣料裡,一下子便沒了蹤跡。眼見著人還待著,甄欺歪了歪頭,露出個輕輕淺淺的笑。
“步都尉,以你的官職,應當還管不了西江的人和事吧。”
他甩開手,扶著床邊坐下,青白色裙邊攤開鋪平,像片被水沾濕了的荷葉。散落的頭發垂至身前,掃過幾下臉頰,他伸手去挽,眼前那道黑影持續著沉默,卻在他抬手時分蹲身下來。步襲半跪在他身前,胸口幾乎逼近他雙膝,他看著他抬起腦袋,凝眸於他挽發的手。
玉簪捏在甄欺手心,染上些人的溫潤,步襲不動聲色鬆了口氣,將藥碗放置他身側手邊,卻還是停在原地。
“我若是想,便一定要知道。不僅知道,還要事無巨細的知道個透徹,知道個清楚。”
“不會讓你再騙我。”
門外踢踢踏踏傳來兩道急吼吼的腳步聲,步襲不動,只在那動靜帶著半截出口後堪堪停在面前的話語之後摁住了甄欺本想要抬起來將他推開的手。
“還有幾句話沒說,說完再打。”
春意冬雨痴楞楞杵在原地,看著步襲跪在甄欺腿間,仰著腦袋不依不饒的同他索問。兩個人啞然片刻,縮成一團離去,蹲在那扇大門之後,豎著耳朵偷聽裡頭的動靜。
“齊王對你,似是有意。”
“總歸,不會是什麼好意。”
“你想說的,是他瞧上了我,想同我來一回醉生夢死的翻雲覆雨,還是要說,他借意留我在長郢,阻我回到張嶺那兒去,挑撥離間,要他對我起疑?”
“你既然知道,那........”
“那都沒關系。”
步襲一怔,眉頭不自覺就擰緊。他看著甄欺百無聊賴地撥弄他點染過的指尖:“我走不出長郢,自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論是哪一種,你覺得,若他執意如此,我能用什麼同他抗衡,誰又能成得了我的救兵?”
“離間計本不用使,他本就疑我,也不會輕易信任任何人,多一些疑心,不過是多一些想殺我而後快的念頭,那麼多人想要我死,也不少他那一個。”
“至於另一則........”
扣緊在掌下的碗被人一根一根掰開指節,甄欺將藥端進自己手裡,嗅著那股令人作嘔的苦澀氣味忍住咳嗽,旋即一口飲盡。他隨手抹掉殘存在唇邊的痕跡,任由那道苦在口中一點點褪化做酸澀,沿著下嚥的咽喉蔓延,上上下下,很快遍及全身。
“你不也見過嗎,再多一個,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輕飄飄的話落到地上,卻沒能如願將步襲殺敗。意料之外的靜默讓甄欺不得不維持著同步襲的對視,他想要在他臉上找見的是怨恨,怒火,甚至是瘋狂。樹影隨風於窗前搖曳,桫欏聲動,半晌無言後,步襲卻只是躬身下去,如同以前那樣撿起地上的鞋襪替他穿好。
“你........”
收拾好碗碟,步襲從地上站起身來,面上表情依舊如常。他端著東西離開,行至門前停步,又扭頭來看向已經瞧不見的裡屋方向。
“今夜的宴,我也會去。”
“長郢的夜市熱鬧,若是你願意,離開時便在馬車前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