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住刀柄的手霎時再用力,緊接著又很快松開,沒由來的,步襲只是覺得有些荒謬可笑。睡不著的時候,他曾於半夢半醒之間設想過那樣多次與甄欺的再見,或是刀劍相對,或是惡語相加,每個畫面都是轟轟烈烈的。清醒時有意剋制的不責怪不怨懟在陷入昏沉後總會被猛烈地反撲,他怨他從始至終都從未遵守過與他的諾言,恨他救了自己卻又棄之不理,如同玩意兒一般被隨意丟棄,所有的怨恨明明都有跡可循,卻又顯得那麼的沒道理,連步襲自己都覺得,他對甄欺,是不是有些太無理。
統統被他納入荒唐的,夾雜著無盡情愫的所有念想在此刻無可抑制地瘋狂生長起來,用於掩飾的廊柱很快被步襲棄之不顧,夜幕裡,殷紅的身影與鬼魅無疑,夾在黑發裡的硃色絲帶隨著他的大步流星一道飄動飛起,直至逼近那池塘周遭才堪堪安息。
步襲站定水邊,他握著刀,用垂落的袖口遮掩住難以抑制微微顫動起的手,流轉的目光包含著尚未來得及整理起的懇切,甄欺在他最兵荒馬亂的瞬間適時地抬起了頭,他只是掃過一眼來人,便見怪不怪地又低頭回去,看著下頭那一汪紅豔豔的錦鯉爭食。
“在這裡住了這麼久,你可曾如我一樣仔細瞧過這些魚?”
“.......你一早知道,我會來見你。”
“你說,這魚活在水裡,水流動不停,能捲走砂礫草石,是不是,也能捲走它們的七情六慾?”
這一番牛頭不對馬嘴的談話比起對白,更像是甄欺一番無處落腳的討問。他依舊不急不緩地站在原地,眼不抬,步不動,只把步襲當做個再尋常不過的陌生人對待。這副目中無人的態度步襲熟悉,卻因為這哪裡都不對的時機場景而感到難以言喻的窩火,甄欺越是冷靜自若,他越是被他惹得急躁難平,這於來長郢,來周家,甚至是從前還跟在他身邊時候的感覺都不同,步襲深深吞吐出一口氣,仰頭望了望頭頂,四四方方的院牆困出一片天地,原來真正的外人另有其人。
“三年不見了。”
步襲往橋邊挪動一步,視線裡的人終於清明出半張側臉來。盈盈波動著的水光在他臉上留下幾道細長的銀痕,如同面具般將眼眸框起。他看見那張豔麗卻消瘦過分的臉上終於露出一剎那的失神,連同手上那幾顆尚未揉散開來的食餌一道墜進水裡,驚起幾尾金魚拍水,飛濺起一片淋漓的銀珠。
“不過三年而已,”甄欺很快反應過來,臉上重新掛起那抹操持得熟練的笑:“這世道裡頭,多得是相逢後便再杳無音訊的關系。”
“我寫的信,為什麼不回?”
“每日等著我處理的文書堆起來比你還高,不重要的自然就被擠壓下去。或許......是被灑掃的下人當做垃圾清走了。”
話音剛落,甄欺似乎反應過來些許,他眨動兩下眼睛,眼眸一轉,笑意更甚,於是轉過身去,同著下頭那人毫不避諱地四目相對。
“你在生氣?”他端著那玉盞,手指沿著邊緣弧度細細的摩挲:“可是我說錯了哪句話,惹得都尉心有不悅了?”
原以為會如同以前那樣與自己辯駁起來的人意料之外的沒有動靜,甄欺看著眼前依舊靜沉沉的步襲,以前的木訥和莽撞似乎都已經不再適用於如今的他。三年過去,隨著身量頭發與眼界一同生長起來的,顯然還有脾性。
甄欺忽而就覺得沒那麼有趣了,當年他兜了一大圈,費勁將周霽與步襲牽扯到一起,他想過他會將步襲養成第二個自己,亦或是第二個他,卻從沒想到,在這樣的環境裡頭薰陶了日日夜夜整三年有餘之後,原本就不怎麼能說會道的人,卻變得更加沉默了。
這樣意料之外的落空讓甄欺並不覺得欣喜,臉上的笑意在他毫無感知的情況下迅速消退,他就那樣看著步襲在自己身上挪動著眼神,從上到下,似乎要穿透這身衣裝皮囊將自己裡裡外外都剝離抽淨。
“你瘦了很多。”步襲於半晌後低低地開口:“袖口落空,胸肩進風,發簪,配飾,連同這身衣服,全都是舊物,我都見過。”
“我不在,你和甄家一樣,都大不如前。”
“.......哼。”
甄欺發出聲底氣不足的哼笑,裝作強硬的模樣看著面前又朝著自己靠近兩步的步襲,沒由來的覺得難堪:“別把自己看得太重了,有沒有你,甄家和我的日子都過得下去。”
“如今是誰跟在你身邊?看起來,應當是個沒多大用處的草包。”
不遠處傳來一聲推門的動靜,連帶著被隔絕在廳堂裡的那些熱鬧一起傳了進來,兩人同時向著投進光亮聲響的方向望去,白衣文士委身入內,在轉身時看見遠處一高一低相對而立的甄欺步襲,一時間愣在了原地。
甄家庭院,三年前的那場落雪,堂下紛紛揚揚一片蒼茫,步襲滿身淌血,被押解擰扣住離開時,他曾回頭望過一眼甄欺,飛濺滿身的熱血將那個淺色的身影徹底弄髒,他在風雪裡孤身一人,搖搖欲墜之時,身側那個一襲布衣的男人上前過一步,擋住了迎面而來的雪雨,也擋住了步襲那時想要看清甄欺的最後一個回眸。
陳春漸,他還記得他的名字,意料之外的重逢遇見一樁接著一樁,步襲在那人快步向著他們靠近之時不悅地皺起眉頭,厭惡不加掩飾地擺在明面上,那人走到面前,被他如此難看的神情驚了一驚,甄欺不作聲,陳春漸進退兩難,最後只得站等在拱橋的另一側,離兩人隔著些距離。
“......公子,前頭要敬酒了,二公子不見您,便叫我出來尋一尋。”
“知道了,這就.....”
一道拱橋被站定在中的人劃分成兩半,傾斜的月色將他身後的道路連同半池清泉一同照亮,甄欺轉身準備隨陳春漸一同離去,原本還停在那光明前的人卻在他欲走的剎那閃身而上,突然橫身於他們之間,匆忙急迫的腳步聲淩亂,小小拱橋勉強支撐,隨著他一同震顫,將酸澀的動靜吱吱呀呀傳遍了這安靜的後庭。
“你聽的是他的話,還是甄謀的話?”
“....我聽誰的話,與你又有何幹?”
甄欺眼裡的驚愕詫異一閃而過,很快被隨之而來的慍色取代,他往旁邊挪動一步,步襲便隨著一起擋住,他挪一分,他擋一分,交錯的影子難舍難分,糾纏混雜在一起。始終抵在自己身前的人在片刻後似乎徹底沒了耐心,甄欺抬起頭,與陳春漸一起出現在他身前的,是步襲手握著的那柄彎刀。
“甄欺。”
“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