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樣大的陣仗，看得我都有些眼紅了。”
“哪裡哪裡，周大人說的不過是客氣話。但我家主人說過，若是同您見上，要我替他向您轉交一句.......”
刻意壓低過聲音的話語叫步襲只能隱約聽見幾個字眼，順著交談撞進耳朵裡，好似裹挾著糯米的清香，他抬頭看天，明媚的日頭裡已然帶著點熱，步襲這才恍然驚覺，已然快到端陽了。
掛在簷角下的艾葉散發著清苦味，積了灰的細長葉片變成了副灰撲撲的顏色，瞧不出原本的鮮亮。步襲途徑廊下，路過那束拴著紅線的艾草把時，耳朵裡那幾句自聽見便開始糾纏起來的話越發囂張跋扈起來，他站定在那裡看了片刻，在幾個侍女走過他身側時指了指那東西，吩咐她們換束新鮮的來。
院門關上，天色漸沉，周遭終於徹底安靜下來。他冒冒失失闖進書房，關上門，背靠在上頭，只顧著盯住地上那片越來越西斜窄小的夕陽殘虹兀自出神。
周府同甄府很不一樣，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地方，不同於西江冬日的寒冷和夏季的酷暑，長郢是個一年四季皆如春的好地方，連帶著這片土地上滋養出的人與人家都是些溫和美好的性格，來這三年，步襲跟著周霽幾乎將周家一脈所有人都見了個遍，別說如同甄謀甄欺那樣針鋒相對，在這府苑裡，連大聲說話的人也沒幾個，這讓當時初來乍到的外人感到很不適應。
又多過了些時日，步襲已經漸漸習慣這裡平和的一切，但同時也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周霽是個話很多的人，更是察言觀色的一把好手，春意盎然的某一日，他帶著酥餅和茶水來到步襲院中，將手中的東西放在一旁，只叫他嘗嘗。
那是步襲離開西江，離開甄府，離開甄欺的第一年，柔軟沁甜的糕餅同清冽的茶一同出現在眼前，他還沒有入口，便已經從那股熟悉的味道裡辨認出它們的來歷，步襲定定的看著，良久後扭開頭去，只望著院牆腳下艱難生長出的那株野草不語。
周霽沒有逼他，也沒有多言，他只是坐在那裡絮絮叨叨的說了很多，甄家如何，朝廷局勢如何，走之前，他留下了東西，看著那個從始至終沒有轉回頭來的人在心裡頭嘆了口氣，只留下一句話。
“他這般待你，原也是不得已。”
自那日起，步襲便沒再過過一日安靜的日子，周霽像個收了錢來這兒的說客，他的時時提及讓步襲從最開始的抵觸一點點慢慢歸於平靜。在某一日周霽說起甄欺近況時，步襲再沒有那種心頭一跳的感覺，而這股自以為是覺得的決絕卻在甄欺真的即將出現在面前時，輕如粉塵般被潮水一樣洶湧的回憶盡數吞噬。
那是一場裡應外合好上演的金蟬脫殼，從頭到尾，卻只有他這個被安排的人被瞞得嚴絲合縫。一覺醒來，滿身的屍臭血氣已然被洗淨，步襲睜開眼睛，望著全然陌生的環境，第一次同周霽見上面時，恍惚裡以為自己已經轉世投胎變成了另一個人。
“喲，小公子醒了，甄欺送來的人，底子到底還算是不錯的。”
“好好養著吧，從今以後，你便就留在這兒了。”
對於步襲來說，替誰當奴隸走狗都一樣，不過是讓他幹嘛他就去，讓他殺誰他就殺，換個人於他而言，說到底只不過是甄欺與其他人的差別。養好了傷，他被周霽請去說話時，原以為甄欺搬來的救兵德行脾氣應當同他自己都不相上下，那日，他在書房裡同周霽坐了一下午，他說的話屈指可數，那人卻將一壺茶都喝到了底，帶著一肚子的水笑盈盈離去，留下這樣大的半截院子，以及隨處可供他同行的令牌一塊，從此就給了步襲從前從來無法設想的自由。
只是他從未回過西江，初來乍到那幾月，夜深人靜時那些按捺不住的沖動被幾封寄出卻從未得到過回複的信件澆滅透，甄欺這人就是這樣，想做什麼的時候，從不考慮後果，也不考慮他人，總讓人覺得薄情寡義。
不，步襲在心裡自顧自的搖了頭，從此再沒有一次想要再見甄欺的想法，就這樣留在長郢整三年。
回過頭，步襲撥出口氣，那個操著西江口音說話的禮官帶著熟悉的動靜鑽進腦袋裡，他早有聽說這樁婚事，甄謀同齊王親妹康平公主的婚約早在多年前便已定下，如今到了年紀，甄謀又為其兄長左膀右臂，這約既全了人情，也是臣對君忠臣臣服的印刻，不論從哪裡，都成了個無法推脫的死局，步襲難免覺得有些悲哀，甄欺甄謀大費周章兜了一大圈，卻不約而同的失去了自己最想要的，但就算失去了初心，卻還是硬要哽著脖子同對方撞個頭破血流。
可甄欺呢？他要的官位，他要的錢財權利，如今全都有了，可他為什麼還是不肯放手？
日頭就快要完全淹沒進西山月色之下，步襲離開書房，又徑直向著周霽那裡過去。推開門，人不在，旁邊的侍女見他來勢洶洶，於是上前好心地提醒，說長公子去了大小姐那裡，正一起用膳，要晚些回來。
於是周霽一回到房門，就看見一個坐在門口將路擋了個嚴實的步襲，活像個土匪山賊。
“小步大人有何貴幹？”
周霽沖周身一圈侍奉的人使個眼色，眾人屏退，步襲站起身來，也不看他，說話的口氣裡帶著股別扭的味道。
“你說的那個官位，”他撇撇嘴：“都尉都是幹嘛的？”
“要不然說人得好好活著呢，我活著還能見到你這倔驢迴心轉意，也真是稀奇。”
“你不說我就走了。”
“自己口氣那麼強硬，還不許人說笑，給我回來坐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