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欺不與他多言,只是將他又往旁邊推開了些。剛要繼續時,步襲卻趁他不備,一下子將他手中東西奪過手去,他反身坐上桌邊,張開了些腿,一挪一挪地靠到了甄欺面前,桌面的正中間,將鏡子擋了個嚴實。
“你做什麼?”
“我想試試,”他有些期待地抬眼看他,捧著東西的手看起來有些小心翼翼:“可以嗎?”
拿都拿進手裡了,還裝模作樣問他可不可以。甄欺無奈看向面前人的臉,即使拒絕,他也一定不會就這樣罷休。步襲不是個會霸王硬上弓的人,但他卻吃準了甄欺吃軟不吃硬的一套,擺著那張心事重重,受了欺負般的臉一整天來回在他面前轉,叫他看得心裡不舒爽。甄欺拿他沒辦法,只是格外不相信他的手筆,頗有些狐疑地看了眼步襲,叫他若是畫毀了自己的臉,便要拿三個月的俸祿來抵。
“可以。”步襲得到肯定,已經躍躍欲試:“三年都行。”
他挪到他面前,將甄欺盡數框進身前,懸空的手無處安放,他便輕輕托住甄欺的臉,叫他仰頭時不用那麼辛苦。那一支小小的東西顫顫巍巍靠近了甄欺眉上,步襲落下第一筆,整張臉不由自主地皺起,看起來頗為辛苦,又格外緊張。
甄欺抬眼望上去時,恰好就看見他這副表情。溫熱的手抵在他下頜,他微微上仰,正對著自己的便是步襲微微外翹的上下唇珠與鼻尖。比起剛關進這裡時候,他徹底出落成了副男人的模樣,骨骼線條同胡茬的存在一起變得明顯,甄欺甚至還記得他第一回被自己撞見修理胡須時的模樣,拿著個削水果的小刀顫顫巍巍對著鏡子在那塊生刮,留下好幾道血痕不說,也沒見什麼成效。他在外頭看了半晌,笑夠了他那副笨蛋樣子才捨得進去叫停。
一晃眼,竟然已過了兩年。步襲竟就真的在自己身邊寸步不離,日夜相陪地度過了兩個完整的春夏秋冬。七夕那夜的藤蘿從盛開到枯萎已經過去好久,滿樹的暗香卻流芳經久,直至現在也未曾消散,每當那寸布料覆上步襲眼前時,甄欺看著身下人的模樣,便會在每一個失神的瞬間回到那個晚上,反複思索起自己的一時錯意於他而言是不是真的太殘忍,也太過分。
“好像.....”
“沒你說的那樣嚴重。”
“.....嗯?”
步襲小心翼翼落筆幾下,左右對著照看幾眼,覺得還算不錯,終於敢挪開些眼神去看甄欺:“我說,畫這個好像沒有我想得那樣難。手端平放穩些,力道....輕一點,成效似乎就能不錯。”
那雙又亮又圓似的眼睛水靈靈望著自己,儼然一副想要被誇獎的模樣。甄欺對上他眸光,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言。同樣的桌前,同樣的姿勢,人不同,卻又相同,只是那時候步越說的以後,便是再也沒有,也再不可能有了。
“怎麼不說話?”步襲被他看得有些忐忑,連忙往旁邊歪斜些身體,想讓他看清鏡子:“如何?是不是真的還算不錯?”
“.....步襲。”
“嗯?”
“你先下來。”
輕輕握上手腕上的那隻手卻帶著讓他無法拒絕的力道,陡然變輕的語氣讓步襲敏銳地察覺到些異樣。他被甄欺帶回到身側站定,看著他接過他手裡的眉黛放回桌臺,最後才看向自己。
“今夜過後,這裡的一切都會結束。”
“這樣歲月從容靜好的生活,或許你我此生都不會再有。步襲,的確如你所說,不論如何,我希望你活著。”
伸出的手沖著面前人微微舉起,步襲只看過一眼便蹲身下來,將臉湊近他手心。腰間刀鞘磕到地面,一聲響幹脆又堅定,沒有酒,也沒有豪膽壯志的宣言,他卻聽清了步襲的誓言,看透了他心甘情願的臣服,被他從一始終的放在了選擇的最前方。
“你也是。”步襲看著他,眼神裡帶著懇切:“你也要活著,好好活著。”
步襲跟在甄欺身邊四年,從初見那夜到如今,他只見過兩次他露怯。一次在哥哥死去的那天,一次,便是眼下。
連日來送進他們手中的信件無一不是同他商討今夜的計劃,明明每一步都有他參與,每一步他都洞悉,同為最重要的那步棋子,當年甄府大火,連自己也不知情,他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步襲也從未見過他害怕的模樣。眼下所有的一切都在按著計劃推進,他不明白,為什麼甄欺會露出那樣毫不掩飾的,畏懼的眼神。
捧住他的手輕輕覆上他眼眉,摩挲兩下又依依不捨收回。殘存的溫度一點點消失,他看見甄欺轉回了身,銅鏡裡,那張精緻美麗的面容上掠過一絲茫然無措的悲慼,又隨著他的垂眸飛快消散不見。
他明白了他情緒的由來,卻不願去主動拆穿。哥哥的離去於他而言是痛失所愛,他聽他的,從此不拿自己與他做比,便只是靜靜起身,就這樣守在他身邊,直至夜晚如約降臨。
關了一整日的房門在醜時開啟,甄欺同步襲一道站在門前,看著安靜如常的院落,心裡的琴絃逐漸拉直繃緊。
“甄謀的車馬於酉時出發,此刻應當已行至百裡開外,大約在雙亭周遭城鎮。”步襲看過一眼手裡的地圖,手指在上頭比劃幾下,最後才篤定下答案:“哪怕棄車縱馬往回趕,算上訊息通報的時間,至少也得天亮後才能趕回。”
“他算得倒是精準。”
甄欺抬眼望向院牆之外,覆蓋地面的厚雪那原該無比突兀的兵甲聲腳步聲吞沒,那些細碎的聲響在深夜裡被睡夢中的人理所應當當做屋簷上搖搖欲墜的雪塊與簷角下一點點累積凍成尖柱的冰。兩人站在門前,身後屋裡桌上那柱香已燃燒過半截線頭,那束不易察覺的火色在甄欺眼中一閃而過,他回頭,目光再次投入無邊無際的夜色。
“書房桌下第三個抽屜裡,有兩節帶鎖的鐵鏈。”
“你將它們拿走,將西側所有的廂房鎖上。”
步襲聞聲轉頭,西廂房,除了他的房間,餘下那些屋子便是這院裡其他人的居所。春意冬雨,守夜的幾個小侍衛,還有幾個打雜灑掃的侍女,他看一眼身後仍在不斷燃動變短的香,邁步離開前在甄欺面前腳步一頓,人被他毫無徵兆擁進懷裡,被風吹得發涼的耳尖臉頰緊貼在甄欺臉頰,他聽見步襲變得發沉的呼吸,握在他後頸的手用力又松開,他重新回到自己面前,無比鄭重地說,等我回來。
那道身影就那樣一頭紮入無邊的暗色裡,鎏金的衣擺隨著少年的奔襲於雪色中留下一道隱隱的光。甄欺看著步襲經過迴廊轉折,徹底消失於眼前,隨著他的消失,相反方向的東側牆外率先亮起一束橙紅色火光,緊接著便是第二束,第三束,直至將那一整片紅牆都照亮。
燃著煙花的長箭帶著淩厲的破空聲從外往裡射入,最後牢牢釘入院中磚石,濺起一大片碎裂碎石。兵刃相接的聲音很快傳入院中,血腥氣蔓延,那些還未完全脫口的高呼和尖叫被三寸長刀封緘,血液浸透池塘裡的月色,甄欺已經聽見了那些細碎的腳步正在向著自己靠近,緊接著便是寒光一閃,他側身躲開,帶著殺意戾氣的刀刃卻一瞬間調轉對外,步襲面色淡漠,微微眯起的眼睛如同環伺獵物的狼,他看著身前那處轉角,頭也不回,只是握緊手裡那柄曾在他眼前舞過無數次的彎刀。
“早知你會騙我,所以抄了些近路。”
“若你不介意,不如此刻回房。等香燃盡,我再還你一局勝局必定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