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欺自然知道甄謀這樣拐彎抹角的問是要打探些什麼,無非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誠心投誠懷王,就此劃分出幫派來要與他家分庭抗禮,可他不傻,甄謀也不傻,他們都知道這番假模假樣的對話只不過是用來糊弄糊弄彼此的幌子。甄謀此番前來,根本就沒想真從他嘴裡知道些什麼,甄欺想,感覺他大雪天不惜弄髒衣擺也要親自跑這一趟,無非是想親自過來氣一氣自己,過幾句嘴癮而已。
“自然,兄長才幹無人不知,這一去昌京,歸來時定當名滿天下。”
他轉過身來,後頭的侍女見狀替他安置好一副全新的碗筷,甄謀卻也沒動,只是掃了一圈菜色,又瞧了瞧甄欺的碗,笑了一下,問怎的擺了這樣多。
“兄長可是與他人有約?此番來得突兀,也不曾提前告知,是居敏唐突。”
“無約,”甄欺看他一眼:“你既然來了,便不要空著肚子回去。”
“正好,我也有些話同你說。”
他齊了齊筷子,往最那頭的一碟子糕點而去,甄欺扶著袖口,見甄謀仍舊端著姿態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心下有些瞭然。他淡淡一笑,率先吃了口東西,甜糕裡包著的豆沙餡兒從洞眼裡一股腦往外頭擠,甜甜的味道彌散在甄欺鼻尖,他歪了歪頭,靠近廂房那側的耳朵不自覺動了動。
興許是小孩子愛吃的口味。
“平常說話而已,別那麼如臨大敵。”
“是。”
甄謀還是裝模作樣抄起手來,往碗裡隨便選進個不知什麼玩意兒的吃食,耳邊甄欺還在說著話,無非是說著些無傷大雅的,關於當今朝堂的話,懷王張嶺與齊王張祁明爭暗鬥不斷,二者各有長短優劣,麾下望族名將都不在少數,甄家獨善其身至今,到甄欺這兒斷了,甄家二子同如今這局面倒也有些微妙的相似,只是最後誰死誰活,仍舊是一團撲朔迷離。
甄謀當然不會任由他隨便拿捏,只是眼下機會難得,他難以分心往別處去。忠誠真心隨時可表,可將甄欺一擊即中的機會,或許就這一遭。他不害怕失手,也並不介意甄欺真的同張嶺一道聯手,他見識過太多一時得勢最後一敗塗地的人,所以甄謀對於輸贏成敗並不如甄欺那般高傲,從小到如今,他一直是被比下去的那個,一路走到現在,他早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見甄欺同當年被指婚那時候的自己一樣六神無主,狼狽不堪的模樣。
“來年便是....二十了吧。”
泥濘掙紮之中,甄謀聽見甄欺緩和的聲音,以為自己錯了神,回到了那年大禮。他有些恍惚地扭頭去看他,甄欺似無察覺,端坐在那裡,眼神落在外頭茫茫的大雪裡,輕如鴻毛的雪花一片一片飄飛進他眼裡,暈染出一汪朦朧的光暈。
“若是不做官,可還有別的想去之處?”
“兄長為何突然說這樣的話。”
其實並不突然,有很多時候,甄欺看見步越,看見甄謀,看見這府裡來來往往的人,十幾年如一日般熟悉的面龐日日陪在身側,可他總覺得越看越陌生,越看越死板,連同他自己也一樣。這世道,這家族,將活生生的人都變成祠堂裡冷冰冰的牌匾,朱門變成吃人的嘴,那些帶著溫度的面容漸漸就這樣毀於一旦,最後面目全非。
從前犯錯跪祠堂的時候,甄欺看著那些靈牌,聽著外頭庭院裡的鳥鳴,扭過頭去時,那夜裡不由分說沖進來的少年如今只能安靜的跪在他身側,不再說話,好像也再也沒有了那時候的青澀莽撞。他一直都想讓步越永遠留在他身邊,他如自己所願那般沒有離開,可自己為什麼又要想念起那時候的他?
如果沒有這座府邸,沒有這千秋萬世的名譽累積,或許他同甄謀也就是一對尋常人家的表兄弟,一起長大,一起玩鬧,一起做做小生意,將日子就這麼經營下去。也許在某一天的哪條街頭巷尾,他仍然會遇到步越,只不過相見的形式沒了那麼多彎彎繞繞,見到了,說幾句話,就這麼你一言我一句的熟絡起來,沒有那麼扭曲複雜的關系,他們或許就只會當朋友,沒再有更多的可能。
饒是如甄欺一般鮮少自省自查的人,也會在深夜時分偶爾想起另一條未曾謀面過的道路,設想無數種陌生的可能,最後再寂靜的歸於現實,認命地睡去。他知道甄謀也許不會理會他這個看起來略有些怪異的問題,卻還是不死心的想要問一問,甄欺託著腦袋去看他,面容美麗精緻的人早已褪去孩提時候的青澀,突出的骨骼取代那塊肉肉的臉頰,他們早已不是能心無芥蒂鬧在一起的孩子,像如今這樣安靜的對坐也已經是難得,一旦自己去了昌京,甄欺和他都明白,那就是真正的背道而馳,成了陌路人了。
直到最後,甄謀也沒有說話。甄欺不怪他,也不想再去同他追問計較,他忽而有些累了,也或許是心裡那點惆悵勾起一點為數不多的心軟來,他邁步往裡屋走去,免了甄謀的行禮,只讓他自便。
“庭院裡雪景不錯,若是有閑心,不妨在這兒一觀。”
甄謀站在原地,看著那個人緩步邁入陰翳裡,皮毛之下的身軀瘦卻不幹癟,仍有將他扳倒壓制的力氣。門從裡往外開啟條不算太大的縫隙,露出裡頭人半個身軀,從甄謀眼前一晃而過,他並不認識那人,只從那開啟的門縫裡嗅到些藥的氣息,兩道身影一黑一白,少年的衣擺在迎甄欺進入的瞬間短暫遮住他半幅身影,旋即同他一起消失在門裡。
他仍舊站在原地,那張清雋瀟灑的少年面容很快消失在腦海之中。漫天飛舞的雪花輕輕墜落在地,重重壓進他心裡,其實方才那個問題,甄謀也有一瞬想要將心中答案說與甄欺聽,若他不是甄家二公子,只是尋常百姓,那麼去做個種花匠是極好的,首飾師傅也不錯,他會帶著她一起賺錢經營,偶爾也用自己的手藝討她一笑,將自己能給她的最好的,最美的東西都送給她,他會過上兄友弟恭,普通卻幸福自在的日子。甄謀的願望與甄欺的不謀而合,相同的血脈在經脈裡流淌,帶不走封緘的真心,將一切光明美好遺棄在暗裡,推著兩副空蕩的軀殼不知所以的前行。
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給過他們這樣的選擇,一切虛幻的假設都沒了開始的可能。甄謀在短暫的失神神傷後動了動有些發僵的手,門外的小廝已然等候多時,他看一眼桌上沒怎麼動過的菜餚,緩步邁出門檻,終歸是回到了風雪裡,沒有絲毫停滯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