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伯如說:“這是龍武衛大將軍的軍印,也是我近身之軍中最為親近的一支隊伍。孟卿,朕如今將它託付與你,朕與太子的安危正在你的手中。”
孟蘅推拒道:“臣豈敢領受。”
蕭伯如道:“闔宮上下,非卿莫屬。”
孟蘅垂首而立,看不清表情,許久,才雙手抬過頭:“臣謹受命。”
軍印脫手的下一刻,蕭伯如又將手掌牢牢按在其上,語重心長道:“姐姐,不要讓朕失望。”
孟蘅深深一拜。
這方龍武衛大印像一個惡毒詛咒,從梁懷帝蕭伯如和副相孟蘅之間連根拔起,許多年後,又烙刻在梁昭帝蕭恆和秦公秦灼身上。如此雷同的君臣命運和情愛模式,很難說不是女帝彌留之際,以生命為祭品,向上天為鳩佔鵲巢者求得的報應。當然,這要屬於懷帝本紀的尾聲。
如今,華蓋繽紛,旗幟連成七彩之雲,雲霞飛動的天空下,帝王車駕轔轔駛向勸春行宮。金吾衛守衛在側,在禦駕之外築起一道銅牆鐵壁,賀蓬萊幾乎嗅到甲冑上的血腥味。他轉頭看向蕭伯如,蕭伯如已擁著大氅閤眼睡去。
賀蓬萊無法安心。
勸春行宮已佈置一新,賀蓬萊故地重遊,像回到和蕭伯如相依為命的日子。夜間,他撥弄爐子,蕭伯如臥在動物皮毛堆積的妃榻上,拿一卷詩書來讀。有孕之後,她總愛翻看一些文選。
賀蓬萊可以感覺到,她很期待這個孩子,與它的父親無關。
但賀蓬萊終於忍不住問:“姐姐,它的生父到底是什麼人?”
蕭伯如看向他,靜靜不語。
蕭伯如登基後,招攬世家子弟,常有年輕男子頻繁出入宮闈,這也是時人攻訐女帝的由頭之一。賀蓬萊知道,這是她在朝樹立根骨的手段之一,又能滿足欲卝望,何樂而不為。
賀蓬萊撞見過一次,蕭伯如面無異色,由宮人服侍更換蟒袍,冠戴冕旒。轉身時,她從一個女人變成祲威盛容的皇帝。皇帝揮手,男人躲下龍床,拾衣抱履而退。皇帝轉頭看向賀蓬萊,隔著十二道珠簾,眼底不是春水波痕而是劍光凜冽。
她淡淡道,列祖列宗有三宮六院,同為皇帝,朕都不能召幸幾個男人?
賀蓬萊意識到,蕭伯如在宣戰。
她得到皇位後並沒有得到自由,皇權是一座更加豪華的牢籠。更可笑的是,她已貴為天子,世人攻擊她的標靶仍是女人的貞操。
賀蓬萊一直認為,蕭伯如的反叛精神不讓蕭恆,在蕭恆用庶民階層的槓桿撬動封建主地基之時,蕭伯如正竊取男人最神聖的利劍,化身君父來刺傷男人。
這無疑是女媧補天一般的壯舉。
只是蕭伯如沒有意識到,攫取權力一定要付出代價。尤其是在男人依舊如山般壓在女人身上的大梁朝,她要麼殺掉所有男人,要麼成為更新的男人;要麼滿足權欲,要麼滿足人慾。自由權柄難兩全。或許她意識到,但狂妄地不願接受。最終媧皇隕落,只能化身怒觸不周的共工。
賀蓬萊也不知道誰是太子的父親。
一夜東風,行宮的梨花又落一層,一地白紛紛,像早來的六月雪,全無春季盎然之意。在這場古怪的肅殺裡,蕭伯如開始陣痛。
宮人魚貫出入,珠簾打起又落,賀蓬萊看見鎏金盆中端出的血水,他急聲問:“陛下如何,怎麼沒有聽到聲音?”
宮女說:“陛下咬了絹帕,不肯出聲。”
懷孕臨盆對女人來說是最公平的酷刑,不管你賤如娼妓,還是貴如皇帝。
太陽一點點沉下去。
殿外,落白暈了胭脂色。
賀蓬萊站在簾外,如足陷泥。
蕭伯如的血床讓他想起多年前的午後,夕陽下照,染紅床鋪,賀王妃靜靜而臥,面如白玉,魂歸九天。她殮入棺槨時,滿天鳥雀悲鳴。
突然之間,窗外的鳥雀叫起來,隨之而來是一聲嬰兒啼哭。宮女喜笑顏開:“是個男孩,是太子殿下。知道殿下降世,天外都像有鳳凰鳴叫呢。”
但賀蓬萊聽見的,卻是烏鴉的歌聲。
他忙問道:“陛下呢,陛下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