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嘆道:“將軍想必也知道,當今陛下起了清掃燕人之心。此事自我而起,叫你們無辜受牽連。聽聞將軍的妹妹也在其中。”
範汝暉垂首道:“是。”
宋氏拾帕掩泣道:“燕都陷落之日,你父沈如忌公追隨皇考殉國,實是一腔忠義。你兄妹二人俱是忠良之後,卻一個充作樂伎,一個為了複燕大業,不得不投入影子找尋時機……說到底,是宋氏虧欠你們。今又叫你們受此無妄之災,我真是萬死難贖此罪。”
範汝暉心中酸澀,低聲道:“娘娘千萬別這樣講。是臣等無能,叫娘娘天潢貴胄折辱梁宮,倖臣如今略得今上青眼,剿滅燕人之事……臣必當再想法子。”
宋氏啞聲說:“來不及了。”
福貴遞給她新帕子,解釋道:“將軍恐怕不知,皇帝近日頻發噩夢,又臨盆在即,只怕宮中不安穩,便欲駕臨勸春行宮生産。如此一來,清除燕人就成了頭等大事。只怕這幾日皇帝就要下達嚴令,驅使將軍斬草除根。”
宋氏猶哽咽道:“我如此殘軀,雖死也罷。可大燕百姓何辜,將軍的幼妹又在行宮,豈不是叫將軍骨肉相殘?連遺民都無法保全,又何談複國大計?”
福貴勸道:“你別哭,皇帝這兩年攬權艱難,朝中對她頗多不滿。我聽各府線人來報,說幾大世族動了心思,欲趁此時機逼她退位。我們只要捱過這個春天,一切便有轉圜之機。”
宋氏慘然笑道:“謀逆之舉,當滅九族!世族權柄再重,一沒有軍權,二不是皇帝近身,要逼她退位,談何容易?世族那邊還在動搖,咱們豈能將身家性命押在旁人身上?再者,就算皇帝退位,總要有新皇登基。如今放眼天下,恆逆威望最盛,他的名號,範將軍想必也知道。”
範汝暉道:“他本是影衛,後來叛逃,在臣手下任職過金吾衛武騎。梁肅帝駕崩,正是他禦前行刺。”
宋氏道:“如此冷血鐵腕之人,豈會對我等手下留情?若有個能聽我們說話的新君……”
她自嘲兩聲:“燕國已覆滅多年,痴人說夢罷了!只願將軍保重自身,盡量為這些兄弟姊妹轉圜。待我身死之日,將我望南而葬。若能死後魂歸故國,我也死而無憾了。”
宋氏強忍泣聲,福貴撫她的後背,也忍不住嘆息。
範汝暉放下茶盞,再度撩袍跪下,額貼於地,“臣必竭盡全力,請娘娘放心。”
怕引人猜疑,範汝暉到底不敢多待,片刻便出了薰風殿門。
簾子束起又垂放,陽光透入,青濛濛一片。有些古,像燕國史冊焚燒的青煙。福貴望向門外,“他成嗎?”
宋氏臉上哀傷褪去,拿絲帕拭淨淚水,淡淡道:“範汝暉是聰明人,已經將話點撥給他。就算他沒了心氣,為了他妹妹,他也得盡力一爭。”
福貴道:“可他到底和皇帝……”
宋氏嗤笑道:“我不也是那老東西後宮裡的人麼?”
一瞬間,福貴臉色乍然雪白。宋氏卻似偏要刺痛他,倚枕瞧他神情。
他會痛,說明他在乎。可他痛了,她也會共用一顆心般跟著痛。痛得感覺還在活。
宋氏瞧他一會,伸出手,輕輕叫:“芳樽。”
福貴雙肩竦然一顫,木然轉身看她。
她仍伸著手臂,像當年朝他要長命鎖戴的女孩子。那一瞬,內侍福貴似乎又變回那個燕國遺少,十八歲的諸葛芳樽。
諸葛芳樽由她牽引,從榻邊坐下。宋氏——宋真坐起身,雙臂緊緊環抱他,啞聲道:“我們快成功了,十數年了,終於快成功了。”
諸葛芳樽問:“你真覺得,可以複國嗎?”
宋真咯咯笑起來。
那把長命鎖從她胸襟中滑出,笑聲般金光四濺。宋真輕聲說:“我不要複國,我要複仇。你瞧,蕭伯如竭盡全力,天下的男人還是要反她。女人坐不穩社稷,但歷朝歷代,不都是女人來做禍水嗎。殷商有妲己,周祚有褒姒,今時今日的大梁史書,也該有我一席之地了。”
諸葛芳樽默然,雙手攏住她一條手臂,低聲說:“三娘,我想你活。”
宋真臉依在他肩上,“好芳樽,我早就死啦。你心裡清楚。不然我故意散佈蕭伯如篡位之事時,你就會勸阻我。”
她撫摸諸葛芳樽指節,道:“蕭伯如有了身孕,孟蘅心軟是早晚的事。到時候她又有臂助,那就不好看了。大梁內宮風平浪靜太久,該找點事做了。”
所以她故意將蕭伯如得位秘辛宣揚出去,激起她的殺心。轉而相告孟蘅,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諸葛芳樽道:“可孟蘅此番是暗中相助,明面對皇帝並沒有什麼異議。”
“那才是完了。”宋真道,“爭吵也好進諫也罷,都還是心存希望。不說不勸才是真的心灰意冷了。孟露先那麼有底線一個人,知道她為了皇位做了些什麼事,又要殺我這個庶母、清掃已經成為梁民的大燕遺民,你猜,她還能忍到什麼時候?”
諸葛芳樽道:“你要她們徹底反目。”
宋真笑道:“豈止,我要整座大梁宮裡,天上沒有雙飛燕,水中不見比目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