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數次即將忘記那個溫柔女人的面容,又無數次從秦晟的臉上找到蛛絲馬跡。她柔軟如青雲的鬢發披拂,是秦晟淩亂如秋草的發髻低垂。她明亮如晨星的眼波流轉,是秦晟火熱如烈焰的瞳子眙視。她拉緊秦善的手,他拔刀看向秦善的臉。她輕聲呢喃,善郎,善郎,照顧好阿晟。他聲嘶力竭道,阿耶,阿耶,你真要殺我。她飄然離去,如一枝蓮花折於水波,水面泛起漣漪,一圈兩圈無數圈,是箭桿一樣的雨,是射穿秦晟身體的密雨一樣的箭。
那根斷掉的脖頸終於濺完最後一滴血,血落在秦善圓睜的眼裡,像一滴淚。
褚玉繩從秦善拇指上拔下扳指,交還秦灼。
秦灼戴好虎頭,高聲喊道:“眾軍聽令,秦善業已伏誅,繳械投降者,不按謀逆論處!”
廖東風跳下馬背,帶頭跪地叫道:“拜見大王!”
一道又一道的兵器落地聲響起,眾人俯首叫喝聲響徹山林:“拜見大王!!”
昱都城外,蕭恆率兵佇立,身後城門洞開。
夜空積雲被大火染如晚霞,紅紫交織的光芒下,虎賁大軍動地而來。蕭恆立馬凝望,目不交睫,眼看一個紅色身影策出黑夜,一瞬間像回到數年之前,白龍山外的一場大雪。
無形的雪花抖落,是大火後殘餘的飛灰。元袍在雲追身旁駐步,低低鳴叫一聲。秦灼和他對視一眼,看向前方。
昱都守備列隊兩旁,統領快步上前,手捧符印在秦灼馬前跪下,高聲道:“恭迎大王還朝!”
秦灼接過印信,遞給蕭恆,接著一旋扳指,馬背上拉滿了弓。
砰然一聲,城頭大旗應聲而倒,被無數馬蹄踐踏成泥。
城頭城下,鼓聲擂動。
秦灼把弓拋給陳子元,在轟鳴鼓聲裡鏗然拔劍。
數萬長劍同時出鞘,壓城黑雲裡投出無數雪白閃電。
鼓聲越作越大。
如同天雷將至。
蕭恆有一瞬不知其意,下一刻已然明瞭,拔劍並非宣戰之意,而是王師軍容之禮。因為在下一刻,數萬虎賁將士同口唱道:
“日出東方,耀我明光。日降南桑,佑我明王。
白虎惕惕,胡不還鄉?白虎昂昂,誓當還鄉!”
秦灼立馬在前,在整片秦地的仰望中高撥出十年前的聲音。那是他雨夜離鄉時的死誓,君王身死誓不死。
他大吼道:“回家!”
相和的是他的兄弟將領、父老百姓,是五萬裡秦川,和他祖祖輩輩的屍骨與墳塋。
離家的,還鄉的,活著的,死去的。
所有秦氏借他的聲音齊聲高喊:
“回家!!”
秦灼入城的訊息如同生翅,和秦善死訊一齊飛遍昱都的各個角落。家家戶戶明燈相迎,秦灼特地嚴肅軍紀,避免驚擾百姓。
陳子元望著一溜煙跑沒影的先鋒衛隊,“大褚二褚進宮剿除餘孽,快點就快點。”
秦灼想起一事,“晁舜臣在何處?”
陳子元瞧了瞧天,“這個時辰,估計在家睡大覺。”
秦灼道:“去他府上拿人,我要親自問他。”
馬蹄剛抬,秦灼微微收韁,轉頭對蕭恆道:“你先跟正康去白虎臺,是我從前的住處。在那邊等我。”
蕭恆點頭應聲。
秦灼撥轉馬頭,直奔晁舜臣府邸。
陳子元正要抬腳踹門,府門霍然從內開啟。一個老僕立在門外,臉上溝壑縱橫,對這明火執仗的架勢渾然不懼,只道:“這是當朝太宰的官邸!”
陳子元眉頭一豎,正要呵斥,秦灼抬手製止。
老僕的目光被他手掌捕捉,直愣愣盯向那枚虎頭扳指,上上下下打量他的臉,不可置信地問:“是少公殿下,文公的少公殿下?”
秦灼點頭,“是我。”
老僕連忙下拜,哽咽道:“殿下還城,文公魂靈可安,太宰一顆心也可以放下了!”
陳子元皺眉問:“晁舜臣,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