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笑意徹底點燃鄭素的火氣,他俯身拽住李寒衣領,拳頭格楞楞緊攥,狠得就差咬下他一塊肉。他失去理智地低聲吼道:“李渡白,你憑什麼!”
李寒也不掙紮,只那麼看著他。
頃刻間,鄭素只覺自己像個跳梁小醜,氣急敗壞得可憐又可笑。自己被他攪得一身爛泥一攤舊賬,而他李渡白居然什麼都看透什麼都看淡,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他媽的高高在上得神仙一樣。
李寒拿這一條爛命要挾他,他得逞了。
鄭素怨他恨他,就是不能眼睜睜地看他死。而李寒他自己,卻不把這條命當回事。
他的事情,憑什麼自己比他還要上心。同樣身在局中,憑什麼他就像個跳出紅塵的局外人?
這樣的李渡白被無數人痛恨,這樣的李渡白吸引著無數人。
有人嘆服他的太上忘情,有人痛罵這不公平。
有人愛他有人恨,而李渡白只是他本身。
……
轎中許久未有動靜,轎夫開口提醒:“郎君,再往哪裡去?”
鄭素松開鉗住李寒的手,重新坐回原處。不久,簾中傳出他冷漠依舊的聲音:“出城。”
範汝暉回稟李寒未死的訊息時,太醫正躬身退出甘露殿,揹著醫箱,一腦門汗。
蕭伯如素來愛香,這一段別說香爐香籠,連香丸香囊諸物都撤得幹淨,殿中只供時新花果,倒也清新別致。
範汝暉跪在階下,蕭伯如正臨窗執起梳篦。她剛洗沐過,綢緞包裹尤勝綾羅的肌膚,發髻松挽,雖是一副貴族婦人裝扮,但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她聽範汝暉叩首,回稟,再度俯身,並沒有立刻出聲。範汝暉額頭抵在地磚之上,大殿一片寂靜,他只聽得輕微摩擦之聲,是蕭伯如在梳頭,拿那半副鴛鴦玉篦,梳齒滑過青絲,像蟠龍的九爪摩過絲綢質地的流雲。伴隨而來,是一陣玲玲輕響,如果範汝暉此時抬頭,會看見一束金光霞光一般從她腕部向下滑去,滾到雲層般的大袖裡,欲語還休地韜晦。
那隻金臂釧她沐浴也不會摘,它持著她手臂,像有個人在牽引她。那個人對蕭伯如來說沒那麼必要,但也沒有他們兩人認為的那麼不重要。
終於,蕭伯如將梳子摘離長發,冷靜問:“蕭恆有下落了嗎?”
範汝暉雙手撐地,低聲道:“臣無能。”
“你的確無能。”蕭伯如冷笑一聲,“上柱國在的時候,金吾衛可不是一群飯囊酒甕。”
蕭伯如登基後為虞山銘大加追封,上柱國正是尊位之一。
範汝暉叩首道:“臣有負聖恩,罪該萬死!”
蕭伯如道:“朕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內拿不到蕭恆,你也無需萬死,一死足矣。”
範汝暉深吸口氣,“臣叩謝聖恩。”
蕭伯如沒有應,冷冷道:“還有李寒。此二賊若負隅頑抗,當即格殺,無需再請旨意。”
範汝暉正要應是,殿外黃參已稟奏:“陛下,孟滄州到了。”
連黃參這一伺候先帝的老人都要以地望尊稱孟蘅,可見一時榮寵之盛。
蕭伯如道:“你退下吧。”
範汝暉再拜起身,走出甘露殿時正與孟蘅擦肩。
她每次覲見都沐浴焚香,恪守禮數,似乎兩個人只剩下君臣。但真論起來,她對蕭伯如又很少有對先帝的恭敬。可能連孟蘅自己都察覺不到,她並不是直言犯君的諍臣,但在蕭伯如面前,她素來強項不低頭。而蕭伯如面對她這種“獨特”的冒犯,有時在欣慰,有時在惱恨。
範汝暉愈發深刻地體會到,自己從來沒有看透過這個女人。尤其在這個女人成為帝王之後。她一開始給出身體,是為了交換利益;後來變成索要自己的身體,是為了滿足她的欲卝望。她對虞山銘似乎只是利用,卻叫那隻金釧日夜相伴;她對孟蘅似乎全然是愛慕,卻對她的鋒芒咬牙切齒。至於自己,自己比不過這個若即若離的活人,更爭不過那個載入丹青的死人。
甘露殿門輕輕掩上,讓這場直言碰撞變得像召幸。
孟蘅撩袍,跪地,俯身叩首,“臣拜見陛下。”
蕭伯如已撂下那隻鴛鴦玉梳,含笑道:“孟滄州,朕要給你道喜。李寒沒有死。”
孟蘅跪地無言。
蕭伯如面無惱意,抬了抬手,殿外另有宮女走上,將一盞酒水捧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