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沒有反對,思索片刻後道:“種子多,良種少;土地多,良土少;務農多,良農少。”
他沉思半晌,還是不得其法,一抬頭,撞見蕭恆正目光灼灼地看著他。那眼中燃燒著兩簇黑色火焰,完全因李寒而點亮。
這個少年人,竟將自己治荒難成的窘境一語道破。
蕭恆沒說話,對他抬了抬粥碗。
李寒也捧碗向他一舉,喝粥卻像吃了口酒。
碗落下,李寒突然想起另一樁事,“將軍遠赴西塞,潮州那邊如何料理?”
蕭恆道:“我有託付。”
“可靠之人?”
李寒雖這樣問,卻已預料到蕭恆要說什麼。股肱、腹心,不外如是。
蕭恆說:“堪託生死。”
蕭恆北上那天潮州難得放了個晴,馬一出境就陰了天,淅淅瀝瀝、嘩嘩啦啦下起了雨。等後半夜滴滴答答收了聲,秦灼的房門才從裡頭開啟。
冷風一沖,門扇兩條卸掉的手臂般,哐地向兩側一摔。阿雙聞聲跑過來,見秦灼站在門檻裡頭,像一動沒動。
天上月亮冷冷睨著,怨怪他心口不一、自食其果。月下,他神情冷淡,面色冷白,眼下青了兩片,下巴也是,阿雙訝異他胡茬生得這樣快。他一身皮每個角落都在滿不在乎,但湊成一整個人,竟憔悴得不成樣子。
阿雙嘴唇動了動,便聽秦灼說:“我想吃餺飥。”
阿雙眼淚掉下來,輕輕答應:“哎。”
庖廚裡有點面,還有點臊子,阿雙又切了點菌子,匆匆給他做了一碗。秦灼就從屋裡等,熱食來了不講話,捋了捋頭發埋首就吃。
他比阿雙高不少,剛才夜又昏,也就是他低頭阿雙才看見,秦灼頭已經蓬垢了。秦灼一個淪為禁臠都要薰香浴湯的人。
阿雙坐在一旁,這才瞧見桌上還冷著一把虎頭匕首,想起秦灼曾經的贈劍故事,眼鼻俱是一酸。
蕭恆此舉,何異於割袍斷義?
吃了將近一半,門外腳步聲起,陳子元已匆匆趕過來,見秦灼形容也微微一怔,緩聲說:“殿下,前頭出事了。”
秦灼置若罔聞,將餺飥吃完,一點湯都沒剩,這才撿帕子合了合嘴角,儼然又是一副優容得體的樣子。他按下帕子,將那把虎頭匕首抓在手中,舉步跨出門去。
秦灼徑直下階,陳子元忙跟上,聽他講:“說。”
“蕭重光臨行前把吳月曙那塊官印託給了岑知簡,意思是要岑知簡替他當這個家。誰知道底下不服氣他一個啞巴管家,紛紛鬧起來了!”
秦灼問:“誰起的頭?”
陳子元突然啞巴了。
秦灼步子一頓,定定看他片刻,陡然尖笑一聲:“你們都反去吧!”
見他動了真怒,陳子元急忙解釋:“我真沒摻和,你偏他的心眼都偏到光明神跟前去了我敢觸他從黴頭嗎?是,一開始的確是咱們的人吵吵,但也是心裡屈。從前他講的好,他拿軍務你管政務,可現在兵全聽他的,政務又交到岑知簡手裡——你別瞪我,我是你肚裡的蛔蟲我知道他沒有架空你的意思,全虎賁都是你的蟲?你肚子就算裝得下個孩子也裝不下這麼多人哪!”
秦灼不耐聽他貧,一腳踹過去。陳子元疼地抱腿,心想你真是練出來了踹人還能走這麼快腳這麼穩,嘶了一聲,忙又道:“咱們的人是一心為你不平,潮州營不幹了,覺得咱們質疑他蕭將軍的權威。這不話趕話趕上,你站一站就成,好歹讓咱們的人消停了——可別急啊!”
營帳前炬火高舉,褚玉照帶甲立著,姿態倒從容,神情卻冰冷,“老程,你也別忙著回護。蕭將軍到底什麼心思,大夥心裡門清。他統軍權我們殿下管政務,是不是他的金口玉言?現在人一走,叫岑郎一個啞巴主事也要奪我們的權柄,你倒是言說言說,貴將軍是個什麼心意!”
程忠冷笑一聲:“啞巴主事又如何?將軍的囑咐,我們就認!總好過另些人上來,乍一傳說出去,咱們潮州是婊子當家!”
褚玉照神色遽變,虎賁眾人又如何聽得秦灼受辱,提拳要上,突然聽人遠遠道:“哦,我是婊子,你們蕭將軍是什麼,婊子姘上的姦夫嗎?”
夜色裡秦灼神色冰冷,但怒意明顯不是為程忠這一句話。他一上前,虎賁瞬時漲了氣焰,不料秦灼掉過頭,對褚玉照說:“道歉。”
褚玉照怒道:“殿下!”
秦灼冷冷看他,“不是你起的頭?”
褚玉照轉首不答。
“鑒明,不是第一次了。我同你講過,我和蕭將軍是盟友,他的處置我但凡沒發話,就是認同。潮州柳州的政務全交給我,我管得過來?我就算管了,人家心裡能記我多少恩情?今日尚且指著臉罵我,焉知來日不是為人做嫁衣?”
他雖罵褚玉照,卻顯然敲打潮州營。程忠冷笑一聲:“秦少公也不必如此夾槍帶棒,話既講到這裡,不如統統說開了!弟兄們就是沒辦法心服你!確實,你當年救濟潮州對咱們有恩,但潮州沒給你容身、沒替你避敵嗎?你後來棄城而走,我們將軍說你是不得已,我們的確也行事有錯,這件事潮州營認!但我們將軍如此回護於你,你是怎麼對待他的?我們聽從將軍教訓對你畢恭畢敬,而你手底下呢?陳子元褚玉照這兩大臂膀素日對我們將軍不是橫眉就是立目,幹的孫子事擺的老子款,咱們為將軍忍著,你就真當咱們眼瞎嗎!”
秦灼輕輕鼓掌,“說的好,還有什麼?一併講吧。”
他好作這副嘲諷之態,程忠心頭火起,怒聲道:“少公既然這樣講,咱們就說了!潮州是蕭將軍的本家,少公要當這個家也成,和那位君上斷了,咱們兄弟從此把你當將軍夫人來供!你說一,咱們不說二!”
“將軍夫人。”秦灼將這四字在齒間磨了又磨,“也不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