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的黃昏堪稱壯麗,火燒雲一望無際,天光之下,暮山陰陰,如一群幽幽跳動的黛紫火焰。紅泥紅土在天際下平鋪開,延伸開,鮮血一樣地彌漫開,一個黑紅影子佇立其上,像剛從泥裡鑽出來。
他打著赤膊,上衣系在腰間,大汗淋漓裡不斷揮鋤、播種、堆土。這活他小時候常做,像他的根莖一樣深植大地,盡管他因九年私劍生涯幾近萎死,但稍逢雨露,脫一層皮也能重新複蘇。他感謝這根,這是他的救命稻草,每次貼近大地都像貼近母親。
壩上黑馬駐步,秦灼從馬背上凝望許久。陳子元陪同一旁,不解道:“現在局勢成了這樣,他還有心情管這些莊稼苗。”
“民以食為天。”秦灼低聲道,“咱們搶了崔清的糧草,崔清也佔了咱們的糧道。”
陳子元嘆道:“糧道一斷,大軍供給可就難了!若非戰事,這幾個月勉強自給自足,但如今……”
秦灼揮手打斷他,跳下馬背。因為蕭恆向他走來了。
兩人從壩頭相遇,在一輪殘陽底下。蕭恆身上又添了新傷疤,斜陽裡一身血淋淋。秦灼遞給他塊手巾,等他擦完汗接過,又擰開水囊給他。
蕭恆喝了個痛快,擦把臉問:“有新情況?”
秦灼搖頭笑道:“叫你回去吃飯。”
蕭恆不多說,沖百姓們招招手,也就一同回去。帳中早備好飯食,蕭恆沒有換衣,坐下就吃。
他頭發叫汗濕透了,一綹兩綹地垂在眼前,秦灼瞧一會,抬手給他捋到耳後。
蕭恆打戰似的往後一避,還是解釋道:“都是土。”
秦灼撚撚手指,也端了碗粥吃,笑說:“哪有。”
蕭恆快速吃完那隻餅,幾乎狼吞虎嚥,大口咀嚼了好一會,把所有糧食嚥下喉後,才垂著頭說:“崔清把糧道佔了。”
秦灼沒忍住,抬手揉他的後頸,只覺還是汗,輕聲道:“不怪你,你囑咐了好幾遍,是盛昂他們沒上心。你也杖了他們,他們也領罪知錯。丟了,咱們再拿回來就是。”
蕭恆道:“難了。”
秦灼察覺他的沮喪,叫他:“將軍,你別這樣講。”
蕭恆去拿水碗,右手仍劇烈顫抖著,他偏犯了倔性,不肯用左手。這樣哆哆嗦嗦一碗吃盡,方道:“崔清不是彭蒼璧,她精明縝密,又敢打敢撞。糧道陷在她手上,就靠潮州現在的兵力,是再拿不回來了。盛昂犯了大過失,我本該斬了他,但潮州沒有幾個人了。”
他抬眼看秦灼,聲音啞了:“我該自己去看看的。”
秦灼一隻手攬過他肩膀,柔聲道:“六郎,你要做統帥,就沒法事必躬親。當時崔清纏在陣前,前頭剛敗了一仗,正是需要鼓舞士氣之時,你不去誰去?再說,咱們還把崔清的糧草給燒了呢,你又把她逼退,這不也是功勞嗎?”
蕭恆不說話,秦灼握住他的右手,道:“別著急,好嗎?”
蕭恆看著那隻水碗,點了點頭。
秦灼輕輕鬆口氣,把手臂松開,仍挨著他坐,問:“你有沒有想過,擴大一下圈子?”
蕭恆看向他,秦灼繼續道:“潮州柳州多傍山林,如果只出去幾個人,還是能走山路摸出去。若能借外州之兵來攻崔清,咱們就能成內外夾攻之勢,這樣逼退她,並非不可行。”
蕭恆默然一會,道:“外州。”
秦灼道:“當今天子是個女人,天下不滿她牝雞司晨,不少人都生有異心。單咱們瞧,潮州柳州附近匪患頻仍,不少佔山為王之輩,往北的英州,其長吏也是勃勃野心之徒。你建安侯的名頭已經打出去,這些人應當也有籠絡之心。”
蕭恆道:“你是講,我同他們結盟,來共同抵禦崔清。”
秦灼點頭,“可以一試。”
他想了想,又道:“不過咱們有求於人,人家肯定要給下馬威。真要是結盟,我們也不一定執牛耳。”
“但凡能解潮州之困。”蕭恆說,“那就試試。”
秦灼看他一會,問:“冷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