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上巳節,他從廂房歇下,蕭恆守了他一夜,一夜葉曲吹徹。
他定定望著蕭恆,半晌沒能回神。等蕭恆將葉子放下,梅道然反倒不滿意,“就這?”
蕭恆叫他:“你來!”
梅道然道:“我才不上你的套!這曲子也忒膩歪,將軍給咱們一群大老爺們吹情歌呢!”
蕭恆道:“一片葉子,還叫我給你演軍樂嗎?”
聽到這,陳子元目光一動,但不願起秦灼的哄。他這一猶豫,結果秦灼自己開口:“若論教坊學藝,我還是將軍半個師父。”
他這樣願者上鈎陳子元沒料到,也就會意,找了他那根白虎簫出來。秦灼接在手中,看向蕭恆,“《破陣曲》,記得嗎?”
蕭恆朝他頷首,二人對視一瞬,同時舉器在唇。
兩人傳聞全軍皆知,此刻卻無一人鬧哄打趣。他們靜靜注目,像敬一對神像,又像瞧一雙父母,不敢唐突,不敢褻瀆。
簫聲纏綿,葉聲哀婉,火中木聲畢剝,林中風聲颼冷。秦灼手指猝然一動,蕭恆葉聲陡然轉高,再而急、再而促、再而莊重,一簫一葉緊追不捨。
曲調激烈處,陳子元渾身顫抖,褚玉照目含水光,虎賁軍士淚流滿面,齊齊擊節歌道:“日出東方,耀我明光。日降南桑,佑我明王。白虎惕惕,胡不還鄉?白虎昂昂,誓當還鄉!”
一人歌而千人歌,程忠被這慷慨悲壯之意激得頭皮發麻,忍不住問:“這是什麼曲子?”
唐東遊低聲道:“我聽老梅說過一句,像是他們的軍樂。”
虎賁軍多是少小離鄉,更有不少是聽從文公安排潛入中原的舊人。一個老兵哽咽難歌,潸然淚下:“咱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啊!”
他這一哭,又有酒意催發,不少虎賁士卒也抱頭痛哭起來。蕭恆放下葉子去看秦灼,秦灼扣緊簫管,靜靜瞧著他們,一言不吭,額角已露青筋。他眼中晶瑩閃爍,卻像倒映火光。
默然片刻,秦灼舉酒站起。眾人收了哭聲,抬頭看他。
秦灼道:“這一碗酒,我向大夥賠罪。我阿耶將你們領出來,十數年、數十年過去了,我還沒把大夥帶回去。這是我父子無能,秦灼對不住你們!”
眾人齊聲叫他:“殿下!”
陳子元忙道:“殿下,你別把什麼事都往身上攬,這不是你的錯!”
秦灼仰頭一飲而盡,又滿了一碗酒,高聲道:“這一碗酒,是我向大夥承諾。但凡秦灼有一口氣在,一定帶你們回家!活的,我為他加官進爵,不幸死的,我替他披麻戴孝!沒有子孫給你們磕頭,我、我的子子孫孫給你們萬代香火立祠堂!就算我死了,也一定會把你們一個不落地送回家去!”
“承蒙諸君多年不棄,秦灼在這裡謝過了!”
他舉酒飲盡,放下酒碗時淚滿衣襟。虎賁軍眾人大聲叫道:“我們誓死追隨殿下!”
“誓死追隨殿下!”
蕭恆倒滿一碗酒,也站起來,不著痕跡地扶了秦灼一把,道:“大夥都知道,我管著潮州營,但不是潮州人。我自己是哪裡人都不知道,但既然在潮州落腳,潮州就是我的根。而我在潮州立足不過短短一年。虎賁的兄弟在潮州駐守的時間比我只多不少,我相信,虎賁兄弟對潮州不是沒有感情,潮州對兄弟們也不是無情無義。前一段咱們兩邊生了誤會,這是常事,親兄弟哪有不打架的,牙齒和嘴唇捱久了還磕碰呢,難道咱們因為一時不慎咬了嘴,就要把滿口的牙全拔了?”
眾人一時不語,蕭恆道:“我知道,虎賁對我們有怨氣。論到根子上,是我做統帥的料理不當,先給大家賠禮道歉。前一段的事,我本想罰過就當揭過,但大夥心裡過不去,我便直言來說。大夥有什麼覺得不公正、有疑惑的,都可以直接問我。不只今夜,以後但有疑惑,我都盼望大夥都能直接來質問我。大夥能指出我的錯處,咱們就能更好,對嗎?”
他道:“之前程忠將軍主管戰利分配一事,皮甲給了潮州,兵械給了虎賁,因此有些爭議。他這件事的確有不妥之處,我已罰過。但大夥不是沒同潮州營並肩作戰過,他們已經沒有甲能穿了。大夥都是一處吃住的兄弟,我知道,並不是為這事鬧意氣。論這件事之前,我先論一樁恩情。”
蕭恆轉向潮州眾人,“元和糧荒以來,朝廷不聞不問,整整五年裡,是誰在供養潮州?”
潮州營默不作聲。
蕭恆又問:“去年這時候,西瓊圍城,朝廷依舊隔岸觀火,吳公更是左支右絀,是誰率領自己的親軍鎮守城門,六發連珠逼得段映藍當夜退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