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夜,彭蒼璧率兵再至城下,天外開始落雨。
唐東遊萬念俱灰,整個人跌坐下來,像一堆盔甲攤了一地。石侯上前攙他,唐東遊卻似有千斤重,如何也扶不起。他撐住石侯手臂,喃喃道:“石猴兒,好人不長命是真有點道理哈。”
石侯鼻子一酸,叫:“將軍,蕭將軍能長命百歲的。他走了,他能的。”
唐東遊愣愣看他,說:“好兄弟,咱們都知道,蕭將軍不會走的。”
石侯埋頭不語。
唐東遊笑道:“你也知道,我打上秦少公的門要糧,連蕭將軍一塊罵了,他那時候還……”
唐東遊突然不說話了。
石侯見他從地上爬起來,神色慌張,都不知道先邁哪個腳,沖石侯急聲叫道:“秦少公的院子,那個院子!馬、石猴兒,牽我的馬!”
這場雨雖密,卻下得不怎麼大。唐東遊從院前躍馬而下,跨進院門,遠遠望見窗中暈著一星燈火,腳步一個踉蹌。
他抬臂把臉一掃,大步沖上去。
蕭恆背身坐在秦灼屋裡,一動不動,像塊石頭。榻前羅帳低垂,似乎有人遲睡未起。蕭恆在透過帳子看那個人。
唐東遊聽過京中有養相公孌童的風習,一直鄙夷不屑,因此也不怎麼瞧得上秦灼,早前連蕭恆都一併羞辱了。私底下將士也議論過,說那詞叫什麼,龍陽還是分桃?唐東遊大罵道,那他媽的叫狼狽為奸斷子絕孫!兩個男人胡搞亂搞,休論臉面,他媽的祖宗老子都不要了!
直到現在。
現在,他在蕭恆眼眶中看到一股幽深的光芒,那光芒的含義遠逾褻玩之輕薄、□□之浪蕩。一個男人往床上看不是邪念淫思而是生生死死,唐東遊不得不為之震撼。他就這麼陡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爹把最後一個餅子讓給他娘,眼中也是這樣的目光。
他爹為了他娘而死。
蕭恆仍靜靜坐著,像沒發覺他一樣。
雨密密地打瓦當,就像打在天靈蓋上。唐東遊靈魂出竅,三魂六魄沉浸在這無上神聖的肅穆裡,直到蕭恆開口:“來了。”
唐東遊不說話,快步上去抓住蕭恆手臂就走。蕭恆也不抵擋,由他拉出院門。
門外,石侯一人兩馬地等候。
唐東遊連挾帶抱地推他上馬,邊替他抬腳認鐙,邊大聲叫道:“使君帶人從西邊找,一會也該到這邊來了。姓彭的守在正門外頭,我給將軍開東門,將軍快走!去找秦少公,走得越遠越好!石猴兒,到時候我上城樓,你配合我給將軍開路!”
他把韁繩遞給蕭恆,蕭恆接在手中,突然叫道:“東遊。”
他笑了一聲:“這輩子,值了。”
唐東遊一愣,抬頭時眼前突然一花。
蕭恆揮手砍在他後頸。
石侯忙抱住癱倒在地的唐東遊,蕭恆捉緊馬韁,低聲說:“帶他走,好好看住他,這幾日別叫他出城。”
雨夜裡駿馬長嘶。蕭恆猛地一摔馬韁,喝馬向城門方向直直奔去。
是正門。
身後,明火執仗的動靜越來越近,隱約有人聲叫喊:“有沒有看到蕭將軍?今日是最後期限,誰能提供蕭將軍行蹤,明日能多領一鬥糧食!”
石侯轟然跪倒在地,沖蕭恆背影嘶聲大聲叫道:“將軍!將軍啊!這就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這就是你拼死捍衛的潮州!”
蕭恆沒有回頭。
大片油布遮蓋糧車,人馬佇立夜雨之中。
彭蒼璧拍拍肩甲,呼氣如同白煙,“冬雨冷啊。崔將軍一個女人家,還是進去避避吧。啊?”
崔清衣銀甲,淡淡道:“末將職責所在,無須大帥憂慮。”
雨幕後驀然響起轟隆一聲,彭蒼璧收斂神色,眼看面前城門緩緩開啟,一人一馬的身影馳向陣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