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珠調整呼吸,緩步走入門內,每一步都走得極其艱難。她隔一段距離從秦灼面前站定,仔仔細細將他打量一遍,再抬首,目中滿含熱淚。
秦灼心跳得很快,“你……”
紅珠霍地雙膝跪地。
她頭上珠釵顫抖,一開口,淚珠已斷線般紛紛落下。她顫聲叫道:“殿下……你、你還記得我嗎?”
秦灼認真辨認她面容,依稀覺得有些眼熟,似乎照過面,但如何都不會是如今濃妝豔抹的臉孔。
“我姓褚,我叫褚素綃。我是你阿孃的義女、你姑姑的隨媵,殿下,我的阿弟褚玉照是你的伴讀。你小時候束如意帶,總要我給你打絡子,當年還和玉照因為帶子打過一架,夫人罰你乞巧節穿七彩線,你和夫人置氣,晚飯都不肯吃……你、你那時才那麼一點大……殿下、我的殿下,夫人若知你吃了這麼多的苦……你阿耶、你姑姑若知道……”
她越說越語無倫次,又怕失態至此嚇著秦灼,神色有些尷尬,抬袖掩了掩面笑了笑。接著,一雙手扶上她的臂彎。
秦灼將她攙起來,輕聲說:“姐姐,請起吧。”
紅珠淚落漣漣。
秦灼扶她坐下,自己也坐在對面,替她倒了杯茶,道:“我記得的。阿孃當時懷著溫吉,姐姐就進宮來照顧了。後來我阿孃沒了,姐姐就被指去照顧我姑姑,當時約莫只有溫吉現在這麼大,十五六歲?”
他笑了笑:“還記得小時候生病,阿孃不叫我吃糖,我總要央姐姐找飴糖,叫你做了不少難。十多年過去了。”
“姐姐,你守了燈山十數年,是我要多謝你。”
紅珠一時說不出話,秦灼給自己倒了盞茶,放下壺時一響,他也再次問道:“姐姐是我姑姑的媵女,姑姑做了淑妃,你本該在梁宮裡。怎麼如今到了小秦淮這裡?”
他吞嚥一下,“我姑姑、我阿耶……究竟是怎麼死的?”
紅珠拿帕子拭幹眼淚,道:“淑妃歿時,妾不在宮中,是故也不是十分清楚。但妾有所猜測。”
“殿下記不記得元和十四年年底,宮中虎符失竊一事。”
何止記得,他還拿著空匣子,差點引來殺身之禍。秦灼緩緩點頭,道:“皇帝下命時我也在場,總感覺有什麼不太對勁。天子的反應……”
太激烈了。
“因為病灶在此。”紅珠道,“元和六年,宮中曾有一次虎符失竊。竊虎符者,正是淑妃。”
秦灼心頭一震,也有所瞭然,聽紅珠繼續道:“元和六年齊兵壓境,攻過西線,不久便要壓兵幷州。此時南秦改革推進,皇帝視如眼中釘,卻想攘外必先安內,要發虎符給邊將,不去抗齊反要攻秦。秦淑妃探知此事,便將虎符盜了出來。”
秦灼回想,當年大梁其實沒有對南秦興兵,說明這場災禍已然消弭於無形。他仍有所疑惑,“姑姑哪怕盜走虎符,皇帝再換信物送給邊將,雖周折時日,但依舊可以發兵。”
紅珠道:“因為淑妃盜虎符的目的,是要把假的虎符送到邊將手中。”
“假虎符故意做的有所漏洞,送到邊關,合契失敗,邊將認為攻打南秦的旨意有假,一直沒有出兵,故而南秦之危解於一時。”紅珠說,“也就是這時候,淑妃把真的虎符託付給我,送我出宮,要我交給你阿耶,叫南秦早做應對。”
她輕聲說:“我當時很不解,問她:‘偷換虎符只能解一時危難,皇帝回過神來又該怎麼辦?去南秦千裡迢迢,等我趕到,只怕兩地已經開戰了。’但當時情況危急,淑妃來不及交待,讓我去勸春行宮找琵琶師蘇明塵。但在我出宮的路上……”
紅珠聲音微微發顫:“我被人藥倒,賣進了小秦淮。”
她說到此處,先是哽咽,最終掩面失聲哭道:“我在這裡蹉跎了大半年才逃出去,殿下,整整半年!我出去才知道,你姑姑已然自盡,你阿耶已經進京了……是我該死,該死的人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姑姑害死了你阿耶,殿下,是我害死了他們、是我害得你兄妹生不如死這麼多年,罪人是我,是我對不住你殿下,是我對不住你啊!”
很多年後,秦灼才徹底明白她這番話的意思。
淑妃入宮前曾與文公約定,梁帝如有他意,若真到了山窮水盡、訊息難通之境,淑妃會以服毒自盡作為示警。但梁帝絕不會將淑妃的真實死況公之於眾,就請文公派人北上收斂她的屍骨、開棺驗證。
但前提是訊息難通。
淑妃派出褚素綃,就是要她去通傳訊息。但誰知褚素綃被拐賣青樓,訊息一直沒有到達南秦。淑妃竊虎符之事已然敗露,被梁帝幽禁,已然到了絕境,只能服毒自裁,為秦文公示警。
但誰都沒想到,文公竟會親自北上收屍。
等褚素綃逃出生天,文公已然達到京城,天羅地網已布,他插翅難逃。
面見文公的當夜,不是在小秦淮,但也是在一處閣子裡。文公就像秦灼一樣負手立在案邊,聽見有人來,先側過半個身子,因為審視也不帶笑。他深深看向她,乍不敢認,只問:“你是……?”
褚素綃叫他:“大王。”
她是甘夫人的義女,文公便像她半個阿耶,一直對她多加照拂。文公見她這副樣子大驚失色,忙掀一件外袍將她裹住,往外高聲喊道,要姜湯、要熱水、要幹淨衣裳,要請郎中,要把最好的郎中請來!
等褚素綃將虎符交給他,前後因果講罷,文公明白自己已然如羅中黃雀,看著伏在腳邊痛哭流涕的素綃,輕輕嘆一口氣,將她攙扶起來。
也是這樣一雙手。
文公道:“不怪你,素綃,是我們兄妹二人虧欠你良多。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代南秦百姓,謝你忠義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