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知簡抱琴出行宮時,一駕素蓋朱車已停在門前。他看了車上那藍衣人一眼,沒作什麼表示,自行彎腰登車。那藍衣人抬手欲接他的琴,岑知簡避過,那人便只扶了他一把。岑知簡坐入車中,還是輕聲道了句:“多謝。”
梅道然看他,笑道:“還當岑郎一路不會搭理我呢。”
岑知簡冷冷道:“禁軍是天子護衛,沒想到永王竟能將旅帥驅遣如僕從。”
“別捎帶我啊。”梅道然也不生氣,“是永王爺要你參加鬥樂,也是他拿華州岑氏來挾持——提點,我就是個傳話的。”
岑知簡抬眼看他,靜靜道:“為虎作倀者,專為虎前呵道。”
“呵道。”梅道然看了看手中韁繩,“我現在是為你呵道,岑郎,不至於連自己都罵吧。”
岑知簡不願作口舌之爭,也不爭辯。梅道然說:“禁衛是天家的奴才,永王爺也是天家人。做奴才的命賤。岑郎,你一門清流還是不得不出山入世,更別說做奴才的。”
岑知簡瞧著他,“我不是這個意思。”
梅道然本就不生氣,也沖他笑笑,意思是這事就過了。
岑知簡靜了一會,忽然問:“永王為什麼要打壓韓詩理?”
梅道然握韁的手緊了一下,眼裡依舊吊兒郎當含著笑,眉峰抬了一下。
岑知簡說:“鬥樂之事永王本不在乎,是這位幽州韓郎聲名顯揚之後,他才請梅旅帥代為傳話,再三請我來勸春宮一趟。見我最後一日仍不肯應,便拿岑氏做要挾。”
他頓一下,開口道:“我不願捲入朝堂之爭,但旅帥,我並不是傻子。”
梅道然深深看他,笑意像黑眼仁裡的光,若隱若現地亮,他說:“我倒想往朝堂裡頭攪一攪,可岑郎,我就是個跑腿賣命的,夠不上。您問我這個,倒不如問問我京城哪家酒坊最好。”
岑知簡默了片刻,也道:“勞煩你跑一趟。”
“哪裡。”梅道然抬頭一瞧,“要下雨了。”
他轉頭笑道:“岑郎,坐穩了。”
韁繩猛然一抖,白馬高鳴一聲,立時四蹄如飛。在飈颺撲面的狂風中,岑知簡嗅到不同於山中夜雨的氣息。不是混合苔蘚草木味的淡淡泥土腥氣,是鋪天蓋地的泥雨瓢潑。未有不染者,衣袖滿京塵。
雨下得大了。
京中雨水不幹淨,連衣裳都能染得髒。路上車馬快行,傘如浮葉,沒傘的要麼去兩旁避雨,要麼抬袖遮面跑著回去。道旁,只有一個人慢慢行走,似無察覺。
他戴一頂流淌雨簾的帷帽,抱一把斷弦的琴,整個人像個鬼。
坊間路是土路,雨一下便泥濘,又生了層厚苔,他又魂不守舍,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那把琴也被撞到地上,砰地裂作兩半。
那是父親的遺物。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慌忙將兩截斷琴抱到懷裡,突然俯身在地,掩面無聲痛哭起來。那張所謂幽州韓詩理的雙手後,漏出屬於幷州韓天理的哭聲。
樂宴奪魁是唯一的面聖時機,此次錯失之後還要等多久?一年五年還是十年?他還等得起嗎?那些冤魂等得起嗎?他的蹤跡已經被再度察覺,新的搜捕刺殺又開始了——他能活到那時候嗎?
念及此,韓天理再次後悔起來。當時不該跑的,當時就該由禁衛緝拿歸案,這樣雖然很有可能中途死去,但總有那麼一星半點兒的可能由皇帝親鞫。只要能上達天聽,冤案總有昭雪之日,總不至於像現在、像現在……
大雨中,腳步聲緩緩靠近,韓天理無知無覺。
一線寒芒驟然閃亮,距他不過尺寸,卻被當地一聲打落在地。
韓天理低頭一看,是一支飛刀。
是刺殺前任七寶樓監造李四郎的飛刀,若不是紅珠及時察覺,那飛刀早已插在自己咽喉上。
飛刀旁,一粒石子一同滾開。
韓天理拿下帷帽抬頭,見不遠處的屋舍頂跳下一個黑影,隱約是個黑衣人,但容貌壓根瞧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