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參走到皇帝面前,見皇帝從拇指上旋下一物,放在盤中。
正是皇帝常年佩戴的開弓玉戒。
皇帝道:“這算朕新添的彩頭。”
宴席邊緣,金吾衛一一來試,或有將將滿彀者,卻總惜一口氣。秦灼目光追著那弓,見無數雙手將它持起、試弦、挽而難滿、再度放下,心裡雖緊繃著,到底有些木然。
直到又一雙手。
那雙手持過刀、縫過衣,也扼過他咽喉、握過他的手。
阮道生戴上玉戒,將弓拿起來。
這一刻,秦灼卻看不清自己的念頭。
他在隱隱盼望,盼望什麼?是望阮道生無法開弓,還是望他一舉得勝?自己為什麼盼望他勝,至少弓未落在外人手裡麼?……這人難道不是外人麼?
秦灼後知後覺地感到恐懼,卻不知是為這個人,還是自己的一顆心。他分神之際,阮道生已引箭在弦,將弓拉開寸許。
接著,他像力有不逮,把弓放回託盤,摘下玉戒,微微搖頭。
秦灼多少鬆了口氣,心底卻有些異樣的茫然,他又細究不清這心思,不知梳理了多久的頭緒,已聽人輕輕叫一聲:“郎君。”
黃參已將弓託至他面前。華蓋下,長樂對他微微頷首。
秦灼垂眼看向那把弓。
恍惚間,還是文公載他馬上的那個夏天。文公五指一鬆,弦聲一動,他便聞天邊一聲唳鳴,雁影從雲邊直直墜落。
文公含笑道:這是阿翁給阿耶的,早晚一天,阿耶會把它交到你手上。阿耶平日要你勤於騎射,便是在此。若連弓都拉不開,阿灼要拿什麼去保護子民、保護你妹妹呢?
……妹妹。
秦灼面色平靜,沒有拿那隻玉戒。他一手握緊弓臂,一手撚起羽箭,緩緩拉動弓弦。
秦灼試弓情形,梁史秦書只一筆帶過:“夏苗,帝狩於上林,試少年膂力,以落日弓遍問滿彀者,俱不能。至公,尚未半弦。”
據此可知,秦灼當時亦是引弓不成,此中虛實,看他兩年後輕松挽弓滿彀便可見一斑。他與這張弓已經闊別十年,十年前文公音容尚在,十年後已是骨肉離散,朱弓易手。他拿起落日弓時是何心境,恐怕只有秦溫吉能感同身受。
當時當日,阮道生隔著半個獵場靜靜注視他。見他垂首淺笑,任由弓箭託向下一個人。但在此之後,弓弦只沾了兩個人的血,鮮紅相覆,好似血脈相連。
如此巡場過半,竟無一人能拉開落日弓。一些久離沙場的老將或許可以,但皇帝既有言在先,說要試“少年英傑”,便不能出爾反爾。這麼半場下來,皇帝臉色已愈發鐵青。
朱弓又轉到世家末列,正是清河崔氏居坐處。幾個旁支子弟畏畏縮縮,甚至連弓都不試,只是告罪稱無能。
永王見皇帝十分不豫,便欲轉移炮火,故拿崔氏作伐,只說:“清河崔氏好歹也是歷代將門,更有一把家傳鐵弓,弓力之巨不輸落日,雖不是人人能開,但也是代代相傳。如今子弟竟龜縮至此,連個弓都拉不得了。”
他手把金盞,突然矛頭一轉,看向列坐的張彤衷,問:“你說是不是,張相公?”
張彤衷乍被他叫起,陡然出了一身冷汗。他與發妻和離之後與崔氏相關是能遠則遠,忙連連應是:“當年崔如忌那豎子本有前程,卻與叛逆勾結,將全族上下帶累至今。後來勉勉強強有個崔清,還是個女子。王爺所言甚是,時至今日,崔氏再無好兒郎。”
他話音未甫,突然聽得有人叫道:“誰說崔氏無好郎!”
場上霎時一肅。
眾人循聲望去,見金吾衛中步出一人。
是個少年人,身材挺拔,眉濃眼亮。一張生面孔,但五官輪廓竟帶出些張彤衷的影子。
眾目之下,他抱拳跪地,朗聲道:“臣金吾衛弩手、武惠伯崔譽外孫張霽,冒犯天顏,願請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