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龍顏大悅,當即舉酒為賀,群臣亦紛紛起身,同賀山河複收。
賀罷,長樂問道:“陛下要如何獎賞崔將軍?”
皇帝聞言卻收斂神色,沉吟片刻道:“加封崔清上騎都尉,虞成柏替細柳營去清掃。叫她帶兵回來,好好休整休整。”
明升暗貶。
皇帝明顯對崔清有所忌憚,長樂偏不解其意般,繼續問道:“崔將軍已在城外候旨,陛下可要召見?”
果不其然,皇帝眉心微蹙,只道:“不必了,大軍奔波勞苦,先命她回府修整吧。”
長樂未再有話,正要回席,忽然聽一道聲音響起:“陛下。”
百官席列,一個烏衣少年揖手而起。他一字一句道:“這不公正。”
語如驚雷。
滿座嘩然間,早已交還兵權、退居府邸的老將軍許淩雲陡然喝道:“畜生,胡說什麼!”
話音未落,許淩雲已撲通跪倒,伏地拜道:“請陛下恕罪,這畜生被臣驕縱慣了,不知天高地厚。又蠢鈍至極,陛下聖心天意,他沒有那個腦子領會。如今出言無狀,全是臣管教不嚴。臣必狠狠責罰,萬勿掃了陛下巡獵的興致。”
皇帝抬抬手,示意他平身,又看向那少年,問許淩雲:“這是卿的孫子?”
許淩雲伏在地上,只能瞧見花白雙鬢,“陛下聖斷,正是臣家中二郎仲紀。”
“朕記下了。”皇帝點點頭,也不懲處,對許仲紀說,“扶你阿翁就座吧。”
席間,祝蓬萊低聲問:“怎麼,沒瞧明白?”
秦灼道:“這位崔氏女將軍的故事我只略知一二,的確不知內情。”
“這位崔清將軍出身清河崔氏,世代將門,亦是滿門忠烈。其祖鎮北大將軍崔譽,封爵武惠伯,殉國時五十有餘;其父驃騎將軍,殉國二十三歲;其長兄次兄追封雲麾將軍,殉國時尚未及冠。”祝蓬萊說,“細柳營是崔老將軍一手拉拔起來的,是響當當的崔家軍。我們這一輩都是聽著細柳營的故事長大,崔氏在軍中的威望便如青氏在文臣的威望。”
秦灼問:“正是因為尾大不掉,才令陛下忌憚至此麼?”
“尾大不掉?”祝蓬萊輕輕嘆道,“你瞧如今在座百官,文臣武將當中,又有哪個姓崔?”
秦灼道:“願聞其詳。”
祝蓬萊壓低聲音道:“當年靈帝昏庸,陛下尚為一地親王,起兵討伐不義,這才有瞭如今。陛下興兵時,崔家軍並未歸順,是陛下聲稱擁立靈帝長子公子檀,崔氏這才沒有與陛下敵對。後來公子檀下落不明,陛下便正位登基,但崔家軍軍中威望一時難以撼動,陛下也不敢貿然除之。”
秦灼不料他竟敢直接非議天子,難免吃驚。祝蓬萊仍自顧自道:“直到元和七年,齊國入侵,幷州刺史羅正澤通敵,致使九郡被屠,萬萬百姓無一生還。如此慘狀舉國震驚,禁衛都下撥地方,國舅卞秀京也親自迎戰,這才堪堪收複失地。但所有人都明白,幷州慘案大有蹊蹺。”
“這時候,當時的鄴州長史,也就是如今的國子博士張彤衷上報天子,繼羅正澤之後又查明一名內奸,並獻上奸細首級。”祝蓬萊道,“正是崔家十三郎,崔如忌。”
秦灼往席間瞧去,正見張彤衷與同僚舉杯,“似乎這位張相公與崔氏還是姻親。”
祝蓬萊道:“誰說不是。張彤衷的發妻正是崔氏女,被他斬首的崔如忌,是他曾經的妻弟。這事出了之後,崔夫人便與他和離,自己帶著兒子走了,竟也沒回崔家,一去十年,生死不知。”
他吃了口酒,繼續道:“陛下一直視崔氏為眼中釘,有了崔十三郎這樁事,終於能名正言順打壓崔氏。削了崔家武惠伯的爵位不夠,從此崔氏帶兵禦敵,敵軍皆倍於我軍。”
他話意隱晦:“是故自此崔氏作戰,次次慘勝。至今不過十載,崔氏直系已無男丁。”
秦灼不禁寒毛倒豎。
死去的忠骨才是能讓天子高枕無憂的忠誠。所謂滿門忠烈,竟是如此而來。
“就是這時候,有了崔清。”
祝蓬萊語氣有些唏噓:“她是崔家十一娘,其父早早戰死,她便在祖父鎮北將軍膝下長大。後來老將軍及她兩個兄長相繼殉國,她母親楊氏夫人不肯將崔清輕嫁,與族中叔伯鬧僵,竟被旁支趕出了門。楊夫人為溫國公長女,也是一身鐵骨錚錚,將她視作男兒教養。聽說崔清從前有些紈絝做派,楊夫人雪夜領她上祠堂,親手摺斷她的馬鞭,教訓道:‘你不能辱沒了戰場上馬革裹屍的崔,我不能辱沒了朝堂上血濺玉階的楊!祖宗的臉面,絕不能斷送在咱娘們身上!’崔清從此盡改積習,但也沒說什麼高遠志氣,只願為母親奉養終老。直到後來被人羞辱,說崔氏無人,細柳營在世,不過喪家之犬、樹倒猢猻。她當日便有言,只要有崔清一口氣在,細柳營的大旗就永不會倒。但眾人不過一哂了之,只作玩笑。”
“直到元和十三年,齊軍再犯,邊關告急,崔清割發投軍。”
祝蓬萊追憶道:“臨行前她擺了一席,男孩女孩,皆是一處長大的。她做一身兒郎打扮,舉著碗,能不能吃酒都一一敬過去。吃罷她置碗長揖,說在座諸位,在我崔清眼裡無一不是玉樹瓊枝,以前若有冒犯,今晚我以酒來謝;仍有氣的,仗打完,我有命來,諸君盡管尋我,我回不來,還請兄弟姊妹,多多照管我娘!崔清謝過了!”
祝蓬萊默然片刻,吃了口酒,又道:“在座無一不垂淚答應的。她也朗聲笑起來,說一醉難求,今日可能是最後一聚,莫等老了追憶,還沒把我崔清灌趴下過!大笑叫道: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