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便問:“郎君可知此地是何處?”
那少年答道:“長安城外以西三裡,有山名白龍。山上有座娘娘廟,應當就是此處。”
秦灼點點頭,又問:“郎君是長安人氏?”
那少年淡淡瞧他一眼,道:“不是。”
這一眼多少有些戒備意味。陳子元齜牙咧嘴地活動肩膀,邊給秦灼咬耳朵,“這小孩防範挺重。”
秦灼沒繼續追問,對陳子元伸手,“酒。”
陳子元擰開酒囊,往地上倒了倒,“沒了。”
正說著,對面拋了個酒葫蘆過來。秦灼抬頭,那少年已抱臂倚在柱下閉目休息。
風雪在廟外交錯鞭打,那黑白混沌的世界便聒噪緊了,反而廟內被火光照亮,眼前這個金色世界生出一些靜默的溫暖。秦灼連日奔命,這麼突然懈怠,一時骨頭也軟了,也閤眼靠了一會。
過了約莫一刻,那少年便站起身,重新提刀在手,說:“我去前堂守夜,你們休息。”
秦灼疲憊至極,也沒有推讓。
到了中夜,雪漸漸止了,淨夜如冰,明月上窗,一地皚皚。半夢半醒間,秦灼被一陣極細微的響聲驚動,腦子霎時就清楚了一半。
似乎是衣裙曳地聲。
他佯作沉睡,沒有反應。來人屏住氣息,小心翼翼地沖他靠近——
剎那間,秦灼從靴邊拔劍,捉住身前人,將劍鋒橫在頸上。
那人驚呼一聲,拿一雙眼睛怯怯看他。
是個女孩子。
秦灼手上並不放鬆,沉聲問:“什麼人?”
女孩認真瞧著他的臉,輕聲叫他:“阿耶。”
秦灼心中一動。
他前些年備受作踐,好幾次昏厥之前,迷濛中總覺有人撲到自己身上哀哀哭泣,細聲細氣叫阿耶。當時只道神志不清,他今年不過十九,哪來這麼大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兒?
現在往身邊一看,陳子元竟也不在。廟中朦朦朧朧,他身浴月光,如沐聖光。
是個夢。
南秦頗信鬼神,尤其以夢通靈。再加上先前諸般異樣,他一顆戒心也放下三分,試探問道:“囡囡?”
“是我,”女孩雙目一亮,柔柔笑道,“阿耶。”
秦灼心中又酸又軟,不由得丟開劍,臂膀也放鬆下來。女孩便抱住他一條手臂,柔順地將臉伏在他肩頭。
她頭梳雙蟠髻,穿一條素絲飛燕襦,煙藍披帛圍在身上,如碧天中一輪冰月亮。衣著的確是南秦風尚,臉上貼的珍珠花子卻是梁地妝靨。秦灼心下奇道:難不成我往後娶了個梁女?便開口問:“你阿孃是北邊人嗎?”
聞他此言,女孩反倒眨了眨眼,面含狡黠,“我不能講的,要你自己想。”
秦灼笑著問:“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女孩想了想,反問道:“如果阿耶給我取,要叫什麼。”
秦灼思索片刻,舉頭望見窗外夜色,柔聲說:“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就叫阿皎,好不好?”
女孩抬首凝望他,緩緩曲頸枕在他膝上,喃喃道:“阿耶,阿皎等了你好久好久。你喜歡阿皎嗎?好怕你不喜歡。”
秦灼撫摸她的頭發,輕聲嘆道:“怎麼會呢。恩愛不相猜,明月入我懷。皎皎在阿耶這裡,是喜歡至極。”
中夜如水,月下如銀,二人如此靜坐許久,竟覺此夜溫柔得有些令人動容。他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女孩後背,低頭瞧著她後頸,那裡有一痕粉色的月牙胎記。這麼看了一會,秦灼終於忍不住追問:“囡囡,那幾次,是不是你?”
阿皎避而不答,只說:“阿耶,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今天見到他了。”她小聲道。
秦灼問:“你阿孃?”
女孩仰起臉,笑道:“秘密麼,秘密只能說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