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座巨大的紅色門樓,匾下寫著一行小字:某地某人妻節婦某氏。匾上是兩個血淋淋的大字。
貞節。
血漫上來了。淹過手足、口鼻、頭頂。蕭恆聲嘶力竭地喊她。
快走。
女人巋然不動。
李寒入宮已至深夜,甫至便將蕭恆遇刺的訊息按死在甘露殿中。
蕭恆頸上傷口很深,但所幸沒有傷及大脈,又及時包紮過,是以性命無虞。李寒坐在床邊,點了盞蠟看卷宗,忽聽蕭恆呼吸驟然急促,忙轉身去瞧,見他滿頭冷汗,額頭青筋根根分明,面色也窒息般漲紅。
李寒不通醫理,剛想著人來瞧,蕭恆便大喘著氣彈坐起來,拿掌根抵住太陽xue,屏氣擰緊眉頭。
李寒叫他嚇掉了卷宗,又不敢碰他,趕緊倒了碗熱水等著,看蕭恆似乎冷靜後方遞過去,聽那人平複著氣息說:“別跟少卿講。”
李寒點了點頭,過一會方問道:“陛下……發了夢魘?”
蕭恆喝了口熱水,頷首。
李寒便追問道:“是湯娘子?”
蕭恆久久不語,李寒便已瞭然。他彎腰將跌地上的卷宗拾起來,問道:“陛下是覺得傷害了無辜?”
李寒與蕭恆對視一會,將卷宗遞過去,手都伸了一半,考慮他身體狀況又折回來,自己念道:“湯氏一族有大逆罪一,欺罔罪二,貪婪罪七,侵蝕罪九,共計侵佔民田六千五百餘頃,白銀二十萬兩,另婢妾童僕一千二百餘口。這些私産,無論男女老幼皆有享受。”
他問道:“湯後在上林一案中的確無辜,但放在世族來看呢?陛下要推倒門閥,打壓世族,這樣論起來,千千萬萬的世族子女都是無辜。那陛下還要不要這麼做?豈不聞‘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1],‘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2]?豈不聞‘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奪人衣作地衣’[3],‘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生靈血染成’[4]?”
他嘆息道:“陛下,他們的供養,是盤剝來的百姓口糧。世族豈有無辜,他們的出身便是罪過。”
蕭恆低低笑了一聲,道:“如此看來,我身為皇帝,豈不是罪大惡極?”
李寒凝目看他,“如果陛下不廢皇帝制。”
蕭恆半晌沒有說話,他頸側傷口已經重新包紮,如今仍洇出血來。過了一會,他搖頭道:“不,還是不對。”
“渡白,你記不記得玉清說過,上位者沒有女人,所以很少為女人考慮。就算在高門貴族,女子依舊不得自由。你說她的出身是原罪,但若想自己贖罪呢?男人可以做清官,做良將,為生民計量,為百姓謀利,他們可以自贖。但女人呢?女人沒有路。”
“她們不能科舉,不能做工,甚至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個物件一樣嫁來嫁去,維系他們父兄的官位和榮耀。”蕭恆問,“這樣,我們還能說她們只有原罪嗎?”
李寒半天說不出話,他手中卷宗再次掉在地上,啪地一聲,擊中的卻似天靈蓋般。他一個哆嗦,望著蕭恆,沉聲道:“是臣淺薄了。”
蕭恆重新倚回去,眼光穿過帳頂,不知在看誰,喃喃道:“咱們得開女試。讓女人能憑本事吃飯,能分田地、入宗譜、進庠序。自己也能活著,能夠跟家裡反抗,不要一輩子貼進去。”
她——她們是因我而死。
李寒嘆口氣,自知勸不動他,也不去勸。
過了一會,蕭恆轉頭問道:“渡白,如無皇帝?”
李寒與他對望片刻,雙手加額,俯身大拜,“臣永誌不忘。”
蕭恆這一病就是兩個月。他以武功聞名天下,當年死守西塞,哪怕射成個刺蝟,一日後依舊提刀打頭陣。如今卻因一小小刺傷一病不起,而病因又不清不楚,朝中眾說紛紜,人心惶惶。直到十二月中,天子才下得來床走動,臉上方淡了病氣。
湯玉壺的喪葬也草草了事,禮部多有顧忌,諡號議了又議,只擇了沒什麼錯漏的“恭讓”。而立政殿的椒花被冬雨一夜打盡,似乎從沒有開過。至臨過年前,秦灼帶蕭玠回來時,湯後已經化成一抔香塵。
蕭恆領子拉得高,伸臂將蕭玠接在懷裡,笑問道:“阿玠有沒有聽話?瞧著又長高了。”
“有的,”蕭玠給他掰指頭,“家裡可好玩了,可以騎大象、看燈會,還有好多穿奇怪衣服的人在臺子上跳舞……”
秦灼解下大氅,在一旁解釋道:“巫舞娛神。”
蕭玠回頭撇嘴:“阿耶別打岔。”被這麼一截話頭,當真想不起要說什麼,苦思冥想了半天,才擊掌道:“對了!阿耶家裡有個好看的夫人,要我叫她阿孃。”
蕭恆將他抱到與自己齊平的位置,看了眼秦灼,笑道:“阿耶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