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觀音再叩首,道:“請陛下體察人情,恕家兄欺君之罪。陛下愛子女,家兄愛手足。他既知香囊出了禍患,怎肯推在妾的身上?”
蕭恆便問:“娘子縫制的什麼香囊?”
楊觀音答道:“今年江南的湖緞,緞底青灰色,花紋是竹枝明月。”
全都對上。
蕭恆便從懷中取出那枚香囊遞與她瞧。楊觀音接過,道:“妾能否借一盞蠟燭。”
蕭恆和秦灼對視一眼,微微頷首。裴蘭橋便從案上端了燭臺,半蹲下給她照亮。
楊觀音撚著絲料,仔仔細細翻看一遍,又解開香囊,取出裡面的青紗包,倒出香料來細細察看。不一會,她將香囊放在地上,直起腰背,道:“此香囊絕非家兄之物。”
“妾做東西最怕麻煩,從來只做尋常刺繡,針線亦為普通蠶絲。而這只香囊所用是蠶絲與金線揉搓而成,工藝是緙絲。刺繡只做單面,緙絲卻雙面都是圖案,技藝之高絕對在妾之上。陛下可以取妾之前的女紅察看,以妾的水平,絕對做不出這只香囊。”
楊觀音繼續道:“妾配香料更怕麻煩,給家兄所用一律是現成香包,不過白芷、川芎兩味。這只香囊乍聞起來味道的確相似,但所取香料足有七八味之多。大多妾不認識,但其中一味青杏,家兄誤用便會背生紅疹,嚴重會有性命之危,陛下不信可以驗看。家兄如害太子,何必拼上性命!”
不待蕭恆說話,秦灼先冷聲道:“如是令尊令兄故作設計呢?楊崢受不了這種香料,因此坐實他是為人嫁禍。又請小娘子被發跣足,做來這場面聖喊冤的好戲。瞞天過海,金蟬脫殼。”
楊觀音急聲道:“刺殺太子,對楊氏一族並無好處!”
秦灼盯著她雙眼,甚至帶了點笑,輕聲道:“說說看。”
“陛下膝下只有太子,殿下如有萬一,為了江山社稷,陛下不得不充實後宮、擇立皇後。皇後人選,當為最大的得利之人。”楊觀音俯身大拜,聲音堅定,“妾大罪,為免入宮,曾以繯首相抗。陛下金口玉言,免妾作天家之婦。楊氏唯有家父一支入仕,賜爵國公,勉強堪與天家匹配。而家父膝下只有二女,除妾之外,長姐已為人婦。”
她大聲道:“楊門不可能出皇後,我父我兄何必費盡心機,為他人作嫁衣裳!”
秦灼手中的盞子輕輕一響。
蕭恆道:“繼續說。”
楊觀音粉面通紅,微揚脖頸,道:“陛下奪權世族之意,天下皆知。但首當其沖者,絕非妾家。”
“瓶州楊氏魚龍混雜,或有敗類,但溫國公一脈,無侵民田,無欺百姓,開支進賬都有簿子,不懼天子核查到底。舊日無罪孽,妾家不虧心。”她雙手微微顫抖,卻仍直視天子,“何況楊氏以讀書為務,家兄在玉升元年也是進士及第。行得正坐得直,單憑本事,朝堂也有妾家一席之地!況且家姐歸鄭氏,姐夫鄭素聖眷正隆……”
“我楊氏文有士,武有將,上得天子禮遇,更有先祖教誨,放著陽關道不走,安作此蠅營狗茍、小人伎倆!”
蕭恆依舊沒有表態,只問裴蘭橋:“你那邊查的怎麼樣?”
裴蘭橋揖手道:“臣已奉旨調查長安半年以來抱香子的買賣情況。此物專用作捕虎之用,買賣多是固定商戶,長期供銷,一應有記錄。只從賬目看,與楊氏的確未有瓜葛。再者,臣聽聞楊補闕囊中之物,是抱香子中的極品。”
蕭恆頷首道:“的確。色紫紅,每粒拇指大小,搓撚如油脂。尋常不過赤紅色,芸豆大小,撚如粉末。這等極品市面難求,只怕一厘千金。”
裴蘭橋道:“臣仔細問過店家,十三所香藥鋪子,最頂尖的抱香子不過百金之價。一般香中極品鮮用作調變香料,多用來收藏。”
所以不可能是楊崢在長安自行購買的。
秦灼問:“有沒有可能是楊府自己收藏,或由旁人贈與?”
裴蘭橋略作思索,道:“是否贈與尚待查證,但說收藏,臣以為可能不大。”又解釋道:“收藏香料應當是多年嗜好,溫國公素不愛香,如突然收購,必然是個很大的話頭,可派人詢其親友,一問便知。”
蕭恆微微點頭,道:“裴卿辛苦,還請送楊娘子回去。今日議論,當面轉告渡白知曉。”
楊觀音一聽“回去”,目露絕望,悽聲道:“陛下!”
“娘子放心,此事我必徹查到底。”蕭恆上前攙扶她起來,“太子是我的獨子,我比任何人都想查明真相。”
他彎腰將那頂冪籬拾起,抬手遞去。
楊觀音接在手中,先抹了把臉,輕聲道:“妾相信陛下,定能還清白者一個公道。”
一席話畢,二人如此退下。
秦灼望著落下的帳簾,問:“你信她?”
蕭恆站起來,目中冷光如箭,道:“我只信證據。既有掉包一事,楊崢的近身都要再查。嗜好收藏香料的都有什麼人,也得找出個名單來。”
但第二件事,禁衛不好做。
秦灼將那隻空盞子倒扣在桌上,“交給我。”他說。
他見蕭恆忽然撚起那枚香囊,一手輕輕扇動著,在鼻前嗅了嗅,忙問:“有什麼不妥?”
“這香囊裡的分量,的確足夠老虎發作,”蕭恆皺眉道,“但阿玠只是沾染,並沒有佩戴。”
秦灼慢慢站起來。
“阿玠只同楊崢靠近了一會,所沾分量本就不多。又跑了一陣馬,怎麼也該散了。”蕭恆將香囊攥在掌心,“為什麼襲擊的不是佩戴香囊的楊崢,而是阿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