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李渡白該操心的事,梅道然懶得管,只問道:“你這麼煽動他們,就不怕真的反了?”
“不會。瑤州臨近潮州,潮州營數萬重軍就在當地,仲紀又在此鎮守,頗有威望,沒有人敢輕舉妄動。而且分地之事解決,瑤州官民沖突淡化,還沒到生死存亡的關頭。”蕭恆望著放晴的天空握緊韁繩,“藍衣,興亡百姓苦,最不想打仗的是他們。誰不想安穩過日子。”
梅道然也嘆口氣:“來個豐年吧。”
蕭恆再度回京就到了入冬。連衣裳都來不及換,先回甘露殿看兒子。
他邊走邊解著大氅,也聽見殿內有人聲。簾子打起來,便見李寒正坐在榻邊提筆寫什麼,任蕭玠在他膝頭爬來爬去。
李寒剛擱下將筆,手法有些生硬地攬起蕭玠,抬頭看見蕭恆時神情沒什麼變化,指了指他道:“臣前幾日教的殿下什麼?對,這是爹,叫爹。”
蕭玠眼珠骨碌碌一轉,忽然叫了聲:“耶。”
“是爹,屠可切。[1]”李寒想了想,“好像也沒什麼不對。”
蕭恆腳步停了一會,眼睛黑黢黢地看了會蕭玠,臉上有些茫然,指著兒子問道:“會叫人了?”
“殿下聰慧,尤勝尋常嬰孩。”李寒手背上沾了滴墨,欲抱蕭玠遞給他,反把蕭玠臉給蹭花了,“臣教了半個月的‘爹’,殿下無師自通,每次都把‘耶’叫得極其精準。”
蕭恆笑著把兒子接過來,道:“這叫有良心,就該先叫‘耶’,對不對?”
李寒輕聲嘖了下舌,從盞裡拿了個橙子慢慢切。
蕭恆一去連月,蕭玠本該認生了,如今叫他抱在懷裡,對著一身泥味汗味居然高興地叫了聲:“爹。”
還是親爹管用啊。
那橙子挺酸,李寒面無表情地吃完了。他把橙皮切得完好,攤在案上正是一片白心金瓣的花盞。他這才開口道:“臣還是得先跟陛下稟報君父之務,再放陛下去做人父。”
蕭恆碰了碰兒子的額頭,將他遞給阿雙。再轉身,李寒已抱了一堆文書來,“陛下和藍衣各行一道,共巡南北二十餘州。前腳剛走,後腳農戶就鬧起來,萬民書就遞到了臣這裡。”
他遞給蕭恆一看,“陛下,老奸巨猾啊。”
二十餘份書件,打頭的署名都是“阮道生”。
這是蕭恆早年用過的化名。
蕭恆從他對面坐下,問道:“朝中有什麼動作嗎?”
“全賴陛下聖明,先從自家開刀。這些州道是陛下本家,世族樂得看熱鬧,一應推到臣這裡。”李寒笑道,“好了,陛下可以‘迫不得已’、‘被逼無奈’重新分地了。”
蕭恆拿起那朵橘子花,叫它泊在掌心,輕聲道:“世族所倚重,一是土地,二是選士。前者是財産,後者是聲望。青公變法前,世族便以九品中正制壟斷選士百年之久。青公新開科舉,二制同行,不過六載兩屆,第三次便土崩瓦解。”
李寒沉吟片刻,問:“陛下覺得,科舉是錯嗎?”
“不。”蕭恆斷然道,“正因為撼動了世族利益,才會被打壓到直至廢除。阻力越大,越能證明這是條正確的路。”
四目相對。
李寒將一份摺子轉過去,把筆遞給他,“陛下改元,太子即立,此國朝之大喜。臣奏請陛下開恩科。”
蕭恆沒有猶豫,提手走了個允。
正是這個冬日,轟轟烈烈的“奉皇變法”揭開序幕。與其後續的雷厲風行相比,它的開端堪稱潤物無聲。所謂的“農民起義”始於瑤州,是故當土地變革從蕭恆的本營開始時,世族視其為新天子的惱羞成怒。而科舉選士已有先例,也沒有引起太大轟動。
正因如此,狡猾的狐貍們沒有及時發現新天子呼之欲出的野心。等他們察覺並有所舉動,哪怕改變了天子的人生軌跡,也只能看著變法的車輪呼嘯而過,把他們軋進土裡。
先賢浴血奮戰至此,我輩唯有蹈火以繼之。
就算見不到天亮,起碼讓後人踏著我們的肩頭走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