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如今話涉夫妻,蕭恆多少留了心,更不敢輕易開口。士兵們卻捧著熱碗,很感興趣地問:“陛下登基也小半年了,啥時候給咱們娶娘娘?”
“咱聽說楊家小娘子知書達理的,父兄爭氣,生的肯定也差不了。陛下早立了娘娘,生十個八個太子公主,咱們都高興哪!”
“去去去,早先沒聽過嗎?湯家女公子是命定做皇後的,國色!當年那麼多王爺皇子搶破頭去提親,愣是從閣中候到今天。要我說,這是等著咱們陛下呢!”
梅道然興致勃勃,叫蕭恆一個眼神凍回去。
瓦鍋已見了底,火苗依舊大盛,如一簇金黃煙火。蕭恆給自己舀了一個碗底,便聽幾個上年紀的說:“咱們是覺得,陛下卝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大家夥都放心。”
“可不,就說咱們過冬。穿著渾家縫的,破幾個窟窿心裡都暖和。”
梅道然轉眼看蕭恆。火光絢爛,一小把一小把地爆。他那身海龍皮大氅磨平了風毛,火色一映,如同金縷衣。
又有人嘆道:“俺臨走前,家裡的有了身子。不知道能不能趕到孩子出生。”
“這是老幾啦?”
“老三,”那人頓了頓,“前頭的都沒啦。今年冬天又這樣……俺怕趕不及,都沒抱一抱,又要埋進土了……”
“呸!放你孃的屁!孩子們福大命大,哪有叫親爹這麼咒的!”
“陛下,”梅道然忽然打斷,舉粥迎著蕭恆,像端起酒碗,“您金口玉言,說兩句吧。”
眾人都望過來,一時都寂了。
蕭恆定定看他一會,將勺撂下,也將碗捧起來。他望著那人說:“長命百歲。”
那人也舉起碗,淚已浮起來,連連點頭道:“長命百歲。”
蕭恆不太會說吉利話。他自覺命硬,怕說多了要妨。如此靜了一會,吃酒般揚碗將冷粥喝盡,方道:“咱們加緊腳程,速戰速決。”
眾人紛紛效仿,竟如犒軍一般。
蕭恆望著碗底,沉聲道:“孩子長得快,趕在會叫爹前,回去抱抱它。”
篝火如娘娘天眼,它漸熄了,娘娘目中金淚便淡了。
廟外風雪呼嘯,遠望黑白混淆。蕭恆背在柱子後抱刀打盹,身邊窸窸窣窣一響,接著有人挨著肩膀坐下。
蕭恆睜眼,低聲道:“叫範汝暉帶領一千左衛留下搶險,其餘人等明早啟程。時刻監視,如有異動隨時來報。”
安州與西塞乃國之重事,範汝暉曾外通鄭君朱雲基,態度搖擺,賭不起。
“陛下還真跟李渡白學壞了。金吾大將軍帶左衛,多損哪。”梅道然轉著笛子道,“這麼費心防著,還不如留他在京,帶出來平添麻煩。”
蕭恆看他一眼,梅道然嘖聲道:“以身犯險,情深義重啊。”
話音未落,梅道然笛子倒了手,捏出一封信,斜頭看他,“今早新到的,八百裡加急。這麼大的雪,難為那些傻小子當成軍報,輪流護了一天才回來。”
他伸個懶腰,提笛又走,邊說:“那什麼,我去替個值。陛下今晚左右睡不著,一會替我。”
夜深雪重,千裡相同。蕭恆呼吸像被凍掉,將信封細細拆開,抽出薄薄一張紙箋。
還是他先前寫給李寒的那一封,交待寥寥,收尾草草。他怕人窺得,不敢多說,最後只問了句:好眠否?康健否?平安否?
最底下,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筆跡。
一個又輕又小、似能被風吹走的“安”。
就這麼一個字,足以從他心口再覆一層疤。信封裡又抖出個小紙片,儼然是李寒行書:
精神、飲食尚可,好晝寢,或因孤枕耳。已代探腹,愈尖,若男。代告父安。閱後付炳。
他輕笑一聲,將紙條團成銀丸,丟入奄奄火叢。如香球擲入燻爐,幽幽吐作青煙。
信箋如同膏藥,敷在左胸收了。蕭恆隱隱聽聞笛聲,也提刀尋梅道然去了。二人靜立一夜,無人有話。當著滿天風雪,卻灌了熱酒般,再不覺得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