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找了間客棧草草下榻。梅道然提了酒上來,見李寒撚了盞油燈,正寫著什麼。
半晌後,李寒擱筆道:“玉升三年統計,安州百姓共計十四萬八千餘戶,每戶每月二斤炭石,就是月近三十萬、年近三百六十萬斤。我們姑且將煙火司全部炭石來源算作對百姓徵收,按火藥配比,一斤硝二兩硫三兩炭,那需要開硝石礦一千九百餘萬斤、硫磺二百四十萬斤。摺合下來,一年共産火藥約一百二十萬斤,煙火司設立至少三年,那三年以來,共産火藥三百六十萬斤。”
“三百六十萬斤的火藥,要製成多少煙花?就算他日日都燃,又要放到哪年哪月?”
梅道然思索片刻,問道:“你是說,有大量剩存煙花沒有處理?”
李寒沉聲道:“不是煙花,是火藥。”
梅道然眉毛一跳。
“煙火節所燃煙花數量不過皮毛,那剩餘的有什麼用武之地?我一度想,吳漢川壟斷煙火製作或許是為了謀取暴利,但如今看來,並非如此。”李寒手邊一隻酒碗,便遞給梅道然倒酒,“煙火多用於年節慶典,並非日常所需,哪怕外銷各州府,牟利也只是一時。而吳漢川開礦徵丁堪稱連月不輟,耗費如此人力物力,只為製作煙花炮竹,未免得不償失。”
梅道然問:“所以你覺得是火藥?”
李寒摸著嘴唇。他冬日口幹,一撕就要見血。他嘶了一聲,把那點鮮紅舔幹淨,撚著手指說:“火藥能作煙火,更是軍需。大量火藥下落不明,我不得不想。”
李寒沉默片刻,忽然道:“藍衣,你有沒有發現,吳漢川行事十分不合常理?”
“我人雖未至,但統攬安州諸事的詔令已下,右衛又替守城門。天使將到,吳漢川再囂張,也會有所收斂。但他偏趕在這幾日舉辦煙火節會,窮奢極糜,是怕我不法辦他嗎?”
梅道然喝一口酒,“到了明晚,一切自見分曉。”
第二夜,夜白如晝。
李寒仰頭看煙火,眼中毫無贊嘆之意,“藍衣,你看這安州街中,像不像一座鬼市?”
梅道然道:“白日荒無人煙,夜間燈火通明。的確有大蹊蹺。”
安州城雖蕭條不少,但館閣俱在,一夕之間,竟樓臺俱明。如同荒冢孤墳間生起仙臺,十分詭異。
李寒正立在客棧門前,遠望見千燈懸掛,似扶桑枝上太陽群。朱窗飛甍之上,團團煙花閃爍。先作生肖,虎躍龍騰,又作群花,梅開蓮放。外列兩隊提矛侍衛,看服制當為安州守備,隊伍泱泱,不見首尾。只是街道之上,空無行人。
掌櫃立在他身邊,悄聲道:“郎君,看夠了就回去吧。”
李寒道:“貴府不叫上街,我可是在屋裡看。”
“您這是臨街,和上街有什麼分別?”掌櫃忙道,“今夜使君提前宵禁,違者以反賊論處。保命要緊!”
梅道然在一旁道:“原來安州的反賊都是這麼來的。”
“可不敢說這話!”掌櫃聞言,直唬得要捂他嘴,“你們外鄉人,不知道本鄉艱難。”說著嘆道:“日子是越來越不好過了。”
梅道然只作一笑,李寒靜靜望著,並不說話。
一片鑼鼓絲竹聲裡,李寒指了指前方,問道:“怎麼用這麼多孩子?”
掌櫃一看,唉了一聲:“別提了,咱們使君的獨創,叫彩童捧春。選的都是七歲下的男女童子,煙火夜,穿繡衣,捧燭塔,率頭走著……這蠟燭上雕的才是業障!”
街中走著十名孩童,手中燭有丈高,一條紅龍般。龍身鏤金錯彩,隱約見男女影象。
梅道然目力甚好,屏息道:“是春宮。”
李寒深吸口氣,攥緊了門。
掌櫃不忍目睹,再嘆氣道:“這還是好的……前頭有個彩童迎喜,是叫小孩手拿煙花燃完!咱們就算沒兒女,也是做兒女的……炸的沒個人形,父母喊冤,抓進州府打個半死……造孽啊!”
梅道然一拳捶在門上,“畜生!”
李寒只說了半句:“小不忍。”
梅道然循他目光去看,正見街道盡頭浮出一座龐大身影。高比樓閣,有頭有角,宛如怪獸。再往前到了亮處,竟是一座旱地樓船,全木雕刻,下駛木輪,作巨龍形狀。目如燈籠,口如堂門,鱗甲畢現,須爪傳神,只需點睛即上天宮。
掌櫃道:“這就是咱們使君最得意的龍樓。”
龍樓兩側亦有小兒捧燭。有一個孩子身形一歪,連人帶蠟燭撲在龍樓身上,當即磕破手臉,叫蠟燭燙在面上。
兩旁侍衛高喝道:“混賬東西,傷了這寶樓,你有幾個命賠!”說罷竟抄矛起來,要將那孩子刺死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