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道然反手呼嚕著他腦袋瓜子,對他小心翼翼摸馬鬃的同值道:“我聽著,你們對趙大將軍不大滿意。”
同值覷魯二一眼,只敢道:“哪裡,哪裡。”
魯二冷哼一聲:“敗軍之將,咱們都瞧不起!”
梅道然一手打他後腦勺上,“老子就戰無不勝了?明天蕭將軍打個敗仗,你小子還跳起來給他一刀?”
同值攔了一下,搓著手道:“梅統領,你別罵他了。他……心裡不好受。”
梅道然嘆口氣,捏著魯二後頸,一下一下地。好一會,魯二啞著嗓子說:“庸峽失守當夜,趙……大將軍正開酒擺宴。說是軍師書信新至,蕭將軍不日即到長安。將軍登基在即,大家夥高興,吃口酒,權當給道賀了。我大哥魯三春,做著五百人的小都統,當夜清掃完戰場回來,帶著傷兵殘部,請守城的弟兄們開門……”
他又喝一口酒,手打著哆嗦道:“大家夥酒喝到一半,突然就亂起來了。自己人殺自己人,那個慘哪!城門不知道怎麼破了,齊軍眨眼就來了,我們雖有警戒,到底不是十分防備……就這麼丟了庸峽,退到雁線,趙大將軍說有內奸,先拿了我大哥,說他外通齊賊,放敵入城,不分是非地砍了頭。緊接著連他的副將都殺了,眼都不眨!”
梅道然拍著他的背,問:“你剛剛說,自己人殺自己人,什麼意思?”
魯二眼中閃過驚懼。血似重新濺在臉上。熱的、腥的、臭的血。他結結巴巴道:“就是自己人殺自己人,咱們西夔自己先打起來,頭,胳臂,腿都撕下來了……”
梅道然緩聲問:“你是怎麼分辨他們是自己人?是稱呼、穿戴,還是有你認識的聲音和臉?”
魯二道:“穿的,他們穿的牛皮甲子,和我們都一樣。”
梅道然點點頭,自己舉酒喝一口,繼續問道:“城門破開,你們半分動靜不曾聽到?”
魯二正努力回想,他的同值道:“沒有,統領。當時趙大將軍領頭向長安方向敬酒,底下在奏軍樂,咱們什麼都沒聽見。”
不是火藥。梅道然默默在心裡劃去一項。火藥動靜大,遠些還行,離得太近,軍樂蓋不住。
他又問道:“失庸峽之後,趙將軍反應如何?”
“他……一開始要迂迴敵後,夾道再攻,不知怎麼叫齊軍識破,險些喪命。後撤兩仗,也都這麼蹊蹺。趙將軍因此咬定軍中有內奸,要查個水落石出。頭一個就砍了我大哥!”魯二涕淚俱下,“統領,你知道我大哥那個人,齊賊殺了我爹,糟蹋我娘,我們兄弟和齊狗不共戴天!就是把我們倒吊著放幹血,千刀萬剮上三千遍,老魯只能咬死他,沒有投敵的份!姓趙的不聽辯白,直接砍了我大哥的頭!”
梅道然拍著他後背,緩慢問道:“他是如何定奪你大哥是內奸的?”
魯二道:“眾人都說,外頭沒有攻城痕跡,齊軍明顯是放入關的。當夜入城的只有我大哥他們……”
說到此,他抹把臉道:“統領,我就實話說了,我大哥,我大哥他……我大哥是齊人種子啊!”
魯二說不下去,掩面大哭起來。梅道然不說話,一下一下捋著他後脊樑。
過了一陣,魯二嘶聲道:“我爹本來沒有當兵,是跑茶絲買賣的。他往東去的那年,齊賊來了……他去了兩年,回來……我娘大著肚子……我阿婆當時還活著,她不敢尋死……我爹回來,她生下我大哥,想掐死他,但沒狠下心;又想一頭碰死,是我爹勸她說,他們還沒自己的孩子……後來要了我,我爹才參了軍……”
魯二淚流滿面,跪下拉住梅道然,哭道:“統領,天地良心!我大哥從來不把自己當作齊人。他吃的是西塞糧,領的是大梁餉,根也是西夔的根!他戍邊五年,斬殺齊狗無數,因為我爹孃,對他們更是恨之入骨!統領,他冤枉啊,他冤枉啊!趙大將軍不聽陳情,又拿不出確鑿證據,草草殺人,我不服!要說開門,哪個有他自己資敵來得便宜!將軍手令一下,誰敢不從!”
梅道然冷喝一聲:“豈能胡言!”
他那同值張了張嘴,還是道:“統領,您別怨他,這話……不是他說的。”
梅道然看過來。
同值咬咬牙道:“他一開始也敢怒不敢言,可趙大將軍越來越暴躁,殺了魯三春不夠,第二日竟要斬首他自己的副將鄧玄通和主簿孫越英……”
他喃喃著,似乎又回到當日光景。
軍帳裡,副將鄧玄通立在堂下,昂首挺胸,大義凜然。他問:將軍何故殺我?
趙荔城身戴甲冑,坐於帳中,冷笑說:豎子無恥,有臉來問?你他媽豬狗不如,外通齊國,我沒掘你的祖墳,就是顧了昔日同袍情誼!
鄧玄通哈哈笑道:將軍昨日拿賊,今日拿賊,明日若再戰再敗,哪個是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