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依走在前面,米楚珵跟在她身後,和她保持著兩米的距離。他看她倔強卻有些孤獨無助的背影,有一些感觸。她這些年似乎變得沉鬱冷清了許多,當年初次見她,是一個嘰嘰喳喳話不絕口的小姑娘。那時,她看他獨自坐在大榕樹下,孑然一身,她就這麼突然坐在他身旁。然後開始給他講故事,講笑話,給他買棒棒糖,買一碗炸土豆。但最後吃完的卻是她自己。
他想著想著突然無聲地一笑,這樣的一笑,莫名帶著些寵溺和溫暖。
不知道她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麼,幼年時那樣陽光天真爛漫的模樣早已消散。現在的她,周身遍佈著清冷的氣息,晚風很涼,就像是沾染了秋月的湖水,濕涼濕涼的。可是她的背影卻比這晚風還涼,這樣的寒意並不是晚風帶來的,而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突然加速步伐走上去,和她肩並肩,他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輕輕地披在蕭依的身上。蕭依有些被驚嚇住,她轉過頭來不解的看他。他的眼裡流淌的是,一種很熟悉很溫暖的關切。她透過他的眼,就像是能看到自己彷彿也曾這麼關切過一個人。
蕭依停下腳步,她的思路有些亂。在蕭家的這麼些年來,讓她痛苦過,有些記憶被她或多或少地遺忘過。她在努力地回想,檢索著腦海記憶細胞裡的碎片。
她似乎有一段時間,很關切一個小男孩。小時候什麼都不懂,看到那哪個人好看,哪個人順眼,就會去和他交朋友。那個小男孩不一樣,他很憂鬱很孤獨很害怕,她那個時候注意到他了。他一個人默默坐在大榕樹下,不說話。
她那時候想的,是要把自己的光芒分給他一寸。
等等,剛才熊姨似乎對她說過,他們從小就認識。難道…
蕭依睜開了眼,再次眨眨眼看看他,這雙眼經歷過人世的風風雨雨和滄桑。沒有了那種讓她有些熟悉的稚嫩和迷惘感。她怕盯得越久,越會陷得深。她別過眼去,她不太確定眼前這個人是不是那個小男孩。
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大家那時候不過是小孩子之間的心心相惜,現在都是成年人了,依靠著那份情誼又能怎麼發展呢?
她想了想還是說聲謝謝,“謝謝你。”
“你為什麼而煩惱?如果一直悶在心裡會悶出病來。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專屬樹洞吧,說出來,說不定我還能幫你分析分析,你看不明白的事,就會看明白呢?”
不知道為什麼,蕭依並不覺得冷。她習慣了冷,習慣了吹風,可是披著米楚珵的外衣,她竟然才感受到晚風的習習涼意。不知道為什麼,她也想要說出什麼事在煩著她。習慣了獨自消化的她,竟然有了一種依賴的感覺。
“我之前很怨念我的母親,我八歲那年,偶然間聽到她和大姨的對話。那時,我就知道了,她跟了尤叔叔,還有了安冉,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她對大姨說不再繼續帶著我了。後來我就跟父親回了蕭家。我以為在父親這裡,我還會像在媽媽那裡一樣繼續快樂下去。可是,我卻選擇了一種獨自一人十多年的生活。在蕭家,我的三觀完完全全被打碎重建。大伯大媽一家冷眼看人,不像大姨單純樸實。在蕭家的這些年,大媽對我置若罔聞,在大姨的那些年,她教我的是田園的安靜和溫和。二姑因為一場烏龍,對我這個半個清城人忽冷忽熱。而小舅他卻對我說,只要我想繼續讀書,不管怎麼樣,就算我爸不再讓我讀下去,他也會想辦法,讓我讀下去。二伯喝酒發酒瘋,誤把我當他女兒一直指著我罵我喊我給他買酒喝。二舅茉茉姐他們,都會去逗你開心,讓你高興。我在想,這十幾年來,我每次在學校裡看到其他人都有母親伴在身旁,真的好羨慕,可又好想哭,然後又好怨念我的母親說要拋棄我。可也因此,我也早早學會瞭如何獨立。你知道嗎?蕭家和任家,一邊是冰,嘗盡了世態炎涼人情淡薄,麻木到寒冬的冷風也不刺骨。一邊是火,感受了熙熙融融聲磬同音,溫暖到初春的微風也不沾涼。我夾在這中間,感受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狀態,好難受,這樣的落差,好難受。可偏偏也正是因為我站在這中間,也看清了好多事。以前我一直覺得是母親狠心拋棄了我,再加上父親在我耳旁不斷地添油加醋,我才一直這麼怨念我的母親。可是在這裡的一兩個月,我才發現,一切都沒有那麼簡單,她不讓我知道她的痛苦,只想讓我感受快樂。可我又偏偏撞見她的隱瞞,我在這個時候,又開始了痛苦。我向來不喜歡被隱瞞的感覺,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先對不起尤叔叔才會發生這樣的結果,我害怕我聽到的這些事,都會是真的。我不希望她真的是那種人,我害怕…”
蕭依害怕著說下去,她也害怕想下去。她不再繼續說,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也漸漸低沉下去。她其實是愛她的母親的,只是她一直沒有承認,她的怨念也只是一種埋怨。
米楚珵安靜地聽她傾訴著,他知道她的糾結,她其實是知道的,只是不肯承認罷了。他覺得她比自己幸運,起碼還能有這麼個機會去糾結。可他沒這麼幸運了。
“你比我幸運多了。小時候,我一直和母親生活在一起,我的父親在我五歲時就車禍離世了。但是和母親生活很幸福很幸福,哪怕飯吃的不飽,衣服穿的不暖,可我也覺得很幸福。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告訴我,我的親生父親還活著。她把我帶到親生父親家,我才知道,原來我竟是父親的私生子。母親懷了我以後,他不能帶母親回去,那時母親的朋友怕母親未婚先孕名聲不好,便娶了她。母親把我帶到親生父親家後,她便私自離開了。後來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後來我便在米家生活,他的妻子一直都不喜歡我,他又對我不聞不問的,我便下定決心要變強大,要能有能力和他抗衡,讓他看到我。其實我最想的,還是希望能變強大,然後去找我的母親,知道她的下落,想問問她,這些年過的怎麼樣。想要告訴她,不要再丟下我了,我有能力養你了。但是,至今我都找不到她的下落。”
蕭依沒有想到米楚珵會對她說他自己的事,如果是別人,或許會拍拍她的肩膀,幹澀禮貌性地安慰她,不要難過了,一切都會好的。她沒有想到他會說起自己的傷心事,她突然覺得有些難受,也覺得自己糾結的和他的情況比起來,都是不值一提。
“對不起,讓你難受了。”蕭依很抱歉地看向他,又低下頭去,感覺自己像是做錯了什麼似的。
“沒關系呀,我已經過了難受的年紀了。我說這些,只是想告訴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就去問吧。什麼都是你自己在想,怎麼可能會想明白呢?無非是在鑽牛角尖,自尋煩惱罷了。我聽得出來,你是在乎你的母親的,你也是愛她的,只是你不善於表達罷了。循著你的想法去做吧,不要多想。”
米楚珵給她一個輕描淡寫的笑,這樣的笑容讓她安心了很多。不可否認的是,她很喜歡和他一起的感覺,有他在,彷彿一切都很心安,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她也同樣地,對他笑了。米楚珵看她這樣心滿意足的笑顏,有些恍然,就像是小時候那樣,單純無雜唸的模樣。
他不自覺的用手輕拍了兩下蕭依的腦袋,蕭依也呆住了,她目不轉睛的看他。
後來的那段路,他們無言的走完了。蕭依害怕會依賴待在米楚珵身邊這種安心感,而米楚珵則是在害怕自己的改變。他突然想起函朦和他的對話,他說他對那個女孩沒有別的感情,只有恩情。但是,他好像錯了……
蕭依回到任姝茗租的房子裡,整間房只有臥室傳來微弱的燈光。任姝茗先是去簡單洗漱,後來便去了任姝茗的房間。如果是平時,她一定會睡在沙發上,可今天,她想把自己的疑問問清楚。
任姝茗看到女兒進房間裡來,有些壓抑。蕭依看到任姝茗的雙眼疲憊地撐著,她坐在床上靠在床頭,整個人有氣無力地貼在牆邊。最近生活的重擔似乎真的壓倒她了。前幾天店面的生意很慘淡,過兩天到月底要交店鋪物業費以及房貸,今天提著百分之百的精氣神招待楊姐一家和蕭宋年蕭啟滄兩人,過幾天又有許多酒期要送份子錢。
蕭依著才真切的感受到了母親在生活的壓力之下掙紮得有多勞累,她爬上床,雙腿盤著和她面對面坐著。
蕭依想了會才開口:“媽,對不起,二姑今天讓你難堪了,但她沒有惡意的,她只是想給輕輕討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