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沒時間去想,潛意識卻牢牢記得。夜裡做夢,夢見人生二十多年裡不斷在被拋棄。先是爸爸,後是媽媽,如今是裴喻琛。都是她曾愛過的人,都是她以為愛自己的人。
夢裡她始終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哭得毫無顧忌,悲慘又絕望。做夢的喬幸卻同時擁有另一種意識,一邊感同身受地看著那個小女孩,一邊拒絕進入那個小女孩的身體裡。
她不要跟過去合二為一,冷靜地跟大腦神經下指令,立刻醒來。然後她就醒來,臉上全是淚,兔子在枕頭旁邊睡得正酣。
痛苦不能被刻意抹去,也無法傳達給他人。喬幸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在每個感覺痛苦的時刻都會告訴自己,過去了就好。
此刻她看著一臉憤怒的裴喻琛,覺得不可理喻:“我為什麼要報複你?”
她這冷漠的表情太過陌生,裴喻琛愣了一下。喬幸轉身繼續往大門外走,裴喻琛連忙追上:“功浩早上跑過來找我,說你昨天讓沈瀝揍他,完了你倆一起去酒店了。”
“揍功浩這事跟你有關系嗎,去酒店這事又跟你有什麼關系。”喬幸語氣帶刺,忽然想起來裴喻琛的媽媽和外公都姓沈,又道:“怎麼,你跟沈瀝有仇啊?他是你家哪個舅舅的私生子?”
裴喻琛一臉被說中的表情。
沈家的那些明爭暗鬥,喬幸多少聽說過。她瞭然地看著裴喻琛,說道:“我要的是兩清,不是報複。沈瀝要是想跟你過不去,他最好的選擇是去找周希顏,那才是一什麼,轉身走出警察局。
附近的公交站臺沒有什麼人,喬幸進去躲雨,順便調整情緒。
從別人口中聽到裴喻琛的名字,心情難免有些起伏。尤其昨天在酒吧,功浩反複提及裴喻琛,喬幸特別想暴揍他一頓。但今天遇見裴喻琛,喬幸發現自己的情緒並沒有多少失控的地方,甚至可以稱得上平靜。
普通創口的恢複只需要幾天,骨折癒合則需要幾個月,但一年之後就是完全健康的人。無論是什麼樣的傷口,總有痊癒的那一天。
喬幸回醫院跟院長交代完情況,看時間已經過了飯點,趕不回給尹小颯帶飯了。她一邊往食堂走,一邊跟尹小颯打電話,沒走幾步就撞見了神色匆匆的李硯之。
“正缺人手呢!”李硯之過來拉她。
喬幸匆忙掛電話:“我今天休息——”
李硯之自動忽略,把她往急救車上塞,說道:“急診,有個六十多歲的老大爺在家裡踩空摔倒,爬不起來了,你去正好!”
喬幸:“……”
認命地接過旁邊護士遞過來的白大褂:“好吧,我去。”
靜泉寺往北,是一大片明清古宅,松竹葳蕤,海棠、玉蘭開得繁盛。
從北門進去,三進三出的宅院,可以觀賞儲存完整的明清建築以及古拙傢俱。到過靜泉寺的遊人,大半都會在這裡轉上一圈。再往裡走,隔著一道高高的青灰色院牆,攀附著藤蔓的鐵門緊鎖,掛著“閑人免進”的告示牌。
裴喻琛的邁巴赫駛入的就是那閑人免進的地方。
入口在西南方向,老遠開始就有警衛。倒是不對裴喻琛進行盤查,看清車牌號之後就一路放行。
邁巴赫在一片曲曲彎彎的松竹海棠之間行駛著。道路並不寬敞,視覺上總給人前面快要沒有路的感覺。但裴喻琛輕車熟路,鑽進一道紫藤林裡,不多時豁然開朗,進了一處舊時院子,有人小跑著過來開門。
雨霧泛白,裴喻琛接過別人遞過來的傘,不再管車以及車內的沈瀝,大步往宅子裡走去。
給裴喻琛開門遞傘的年輕人正要把車開往車庫,鑽進去看到後座上的沈瀝,愣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沈瀝沖他點了一下頭:“借一把傘給我。”
“你、您等一下。”
那人轉身小跑著離開,不多時另一個穿青布長褂的老人撐著一頂寬大的黑傘過來了。
“鐘叔,我來吧。”
沈瀝不是裴喻琛那種從小矜貴著長大的,還沒有習慣別人細致到每一步的服務。此刻探出身子,用沒有大礙的左手去接那把黑傘。
鐘叔臉上的褶子往眼睛鼻子那塊擠去,笑道:“該我來,您還傷著呢。”
沈瀝長得高,此刻彎著腰,頭頂也碰到了傘,雨絲直往身上飄。他見鐘叔舉得吃力,還是伸手把傘接了過來,道:“您扶著我就好了。”
進了宅子之後便收傘。
這宅子古意盎然,卻是重新修建的,廳堂明亮,和隔壁完全不同。沈瀝和鐘叔穿過走廊,曲曲繞繞走了一段路,盡頭是一處亭子。亭子裡坐著沈善堂、沈淑梅和裴喻琛。四周堆著假山,瘦竹在細雨中淅淅瀝瀝地矗立著,沒有風。
沈善堂的面前放著棋枰,枰上黑白子錯落。沈淑梅坐在旁邊跟沈善堂談話,裴喻琛抱著溫熱的紫砂壺暖手,嘟囔著:“外公您也太坑我了,讓我去警察局丟那麼大的人不說,回來還要我下棋,腦子都凍瓦特了。”
沈善堂從眼鏡後頭抬起眼皮,沈淑梅趕緊在裴喻琛的腦袋上輕推了一下,說道:“怎麼說話呢,難不成讓你外公去丟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