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也看到了,他平時不太配合進食。”對方一臉期待地看著格雷,“雖然這麼請求實在有點過分……但他似乎真的對您很有好感!”
“我會再來的。”格雷保證。從那之後的幾年裡,他每週三次去照顧丁恩,風雨無阻,直到終於到來的今天。
格雷握住丁恩的手,坐在他床邊,聽著儀器嘀嗒作響。如果說尹凡逝去得過於突然,丁恩則是不緊不慢,多年來一直向著這個終點穩步邁進。即使病危後,也支援了一週多,給了格雷充足時間做好心理準備。
但格雷還是沒準備好。
這似乎又是不可理喻的。比起虛擬世界中那個身心都處於巔峰狀態的丁恩,這位垂暮的老人彷彿一個殘影,見證著肉體在時間面前的不堪一擊、節節潰敗。
這個殘影甚至也沒那麼可愛。格雷用拇指摩挲對方發涼的鬆弛面板。這具軀殼已經喪失了全部理智和記憶,對別人的照料和好意通常回以冷漠,偶爾還會莫名暴躁,困獸般掙紮嘶吼。
這早已不是他認識的丁恩了。那個從內到外都光彩奪目的丁恩,那個與他熱烈相愛著的丁恩,那個他一直崇拜著的丁恩,在多年前就不複存在於這個現實世界中。
格雷卻依舊無法棄他於不顧,專注於虛擬世界中那個精力旺盛、和自己並肩前行的丁恩。
也許是因為這位脆弱的老人完全依賴著自己。也許是因為他雖然對其他人暴躁無禮,對自己卻相當馴服,偶爾無理取鬧之後還會面露羞慚。也許是因為……
盡管人類的身體和心靈都會如忒修斯之船般不斷變化,盡管短暫的成長和盛年之後就會迎來漫長的衰退,但這種時空上的延續性,似乎也延續著一種確定感,延續著讓人割捨不下的愛意。
或許這只是一種屈服於現實的習慣性認知,又或許,這裡藏著生命暫時還未能被數字化的最終秘密。
黛色的天空漸漸泛白,單調的體徵提示音中混入了早起鳥兒的啁啾。
格雷一驚——他掌心的手指動了動。
“丁恩?”
床上的老人正直直看向他,綠色的眼底是久違的清明,幾乎閃閃發亮。
“……格雷。”
格雷看著丁恩的嘴唇蠕動著拼出自己的名字,喉嚨一下子緊得喘不過來氣。
丁恩顫顫巍巍抬起手,摘下面罩。格雷連忙湊近他。
“——謝謝。”
丁恩的手指忽然收緊,用驚人的力量握住格雷的手。
“咱們到另一邊……再見。”
“嗯!”格雷努力擠出回應,“待會兒見。”
丁恩微笑著凝視他的眼睛,格雷一瞬間看到了最初誘惑他,之後引領他、與他並肩同行,最終又全心依賴著他的那個男人,那個他崇拜、愛慕,又呵護、憐惜的男人。
儀器緩慢的嘀嗒聲間隔越來越長,直到變成了持續的蜂鳴。握住他的手放鬆了,翠綠色的雙眸失去光彩,漸漸闔上。
現在的丁恩,終於徹底擺脫衰老的肉體和病痛的折磨,可以跟尹凡和自己的ai一起,在伺服器雲端永享青春和生命了。
格雷握著老人枯瘦幹癟的手,任由醫務人員在身邊穿行檢查,直到自己的體溫再也無法捂熱死亡的冰冷,滾燙的淚水卻還是源源不斷滴落在兩人的手背上。
——就像他送走尹凡時那樣,怎麼也停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