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還在做法。只見他右手拿一支長長的桃木劍,含了一口水,噗地一聲噴在劍上。主廳裡一應潔白,章家人身著孝服,神色悲慼,香在牆角默然嫋嫋,白煙縈繞,燃得一個正廳竟有幾分仙氣。老道士胡亂唸了兩句咒,將那桃木劍往頭頂上一指,大喝一聲。
他陡然回過頭,眼神清亮,同臨衍撞了個眼對眼。
此一聲長呵令提了糕點的小廝一驚,正廳裡眾人也是一驚。“天地神魔,聽我號令!魑魅魍魎,盡數退散!”
他這一嗓子喊得實在太有氣勢,眾人無不嘖嘖稱讚。臨衍遠遠看著,嘴角一抽,想,這不就是個江湖騙子?——現在的江湖騙子的路數竟已這般講究了麼,還會推陳出新?
那人又看了他兩眼。臨衍心下一緊,生怕誤事,忙拉著小廝一路往馬廄中匆匆趕去。馬廄裡早有人橫眉等著,竟是陳管事。陳管事見二人,一怒,眼看就要扇那小廝巴掌,臨衍忙上前一攔,連聲告罪,道二人並非有意違逆,只因府中人手實在不夠,這才接了這拋頭露面的活計。二人速速送完糕點,速速牽完了馬,速速就回柴房去劈柴。陳管事見他連聲討饒,做小伏低,哼了一聲,這才罷手。
幾人說話間,只見一個頭發細軟,面色如玉,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拉著個藕荷色長裙的婦人往這邊來。小娃娃便是章家小三爺,他眉心一點硃砂痣,看起來甚是機靈聰慧,貴婦的長裙邊上繡著蝴蝶,至於她作何長相,臨衍二人實在不敢抬頭去看。
此小三爺姓章為譽銘,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也是章家三房的遺腹子。此子生得好,性頑劣,尤愛撒潑打滾學烏龜,好端端地將自己滾了一身泥。三夫人柔弱,實在拿他沒轍,老太太又不忍其獨苗就被這樣捧成個紈絝,一怒之下換了三個教書先生,只道,誰若能治一治這小祖宗,章家舉家拜謝。便是如此重賞之下,豐城裡的大小教書先生也將這小混蛋視作燙手山芋,誰沾誰倒黴,惹不起躲得起。也便如此,章譽銘早過了入私塾的年紀卻還在外頭瞎晃,惹得豐城百姓對章家之零落凋敝又多了幾分幸災樂禍之意,此乃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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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煩陳管事,我們去去就回。”那女子的聲音甚是溫和。陳管事聞言連聲道:“不敢當不敢當,三夫人還有何事,一併吩咐,我們必然給您辦妥。”
章譽銘路過二人,一抬頭,恰同臨衍看了個眼對眼。他將臨衍好奇地打量了片刻,忽然指著他,大聲道:“孃親,他就是那個小白臉!”臨衍目瞪口呆,越發對此三世為相五代受封太學的章家先賢們感到隱憂。
三夫人聞言,低斥了一聲。奈何此聲實在無甚威勢,章譽銘見狀越發來勁,一邊往臨衍身邊湊,揚聲道:“我聽荷哥兒說,說府裡新來了個小白臉,白白淨淨,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我問他小白臉是什麼意思,他也不說,我今日才曉得,原來就是你啊!”此一聲石破天驚,連臨衍都有些受不住,一時囁喏,不知如何是好。
陳管事聞言一巴掌扇在臨衍頭上,大罵道:“什麼東西,也敢在這兒汙了小三爺的臉。滾滾滾,回去幹活去!”臨衍咳了一聲,摸了摸頭,心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修身,正心,誠其意,不可枉動氣。他朝眾人一躬身,道:“在下告辭。”
話沒說完,只見方才來路上氣勢洶洶又跑來了一群人。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
眾人簇擁著付管事烏泱泱地往這邊趕,一眾家丁,氣勢洶洶,眾人還押了個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此姑娘正哭得梨花帶雨,甚是可憐,她一抬頭,臨衍一驚,這不就是昨日祭拜自己孃親的那個姑娘?
“是誰?你可得認準。”領頭的付管事見了臨衍,心頭一緊。章三夫人見之詫異,問道:“這是個什麼陣仗?出了何事?”
“回夫人,我們方才清點家中財物時發現少了一對金燭臺,那燭臺貴重,我們不敢怠慢,這一查,竟查了個小偷。”他狠狠剜了那姑娘一眼,接著道:“這小偷說她也是受人指使,老太太令我們快些找到賊首,以免讓人家看笑話。我們這才領著她往各個院子看一看,若有衝撞之處,還多海涵。”三夫人點了點頭,臨衍聽得雲裡霧裡,甚是詫異。
感情昨日裡她大半夜地點了個蠟燭拿了一堆紙,竟不是為了祭拜親孃,而是為了偷東西?
此一念令他心頭頓感不詳。果不其然,偷東西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頭,巡視了一圈,目光往臨衍身上一鎖,道:“就是他。昨日他在後院裡脅迫我!他、他說,此燭臺乃昔年老太太的嫁妝,價值千金,恰好府中人多事雜,此時下手,必不會被人察覺。他還說,若我不做,他便把我……”
此一言,眾皆譁然,臨衍心頭也甚譁然。把你怎的?你再說一遍?
“昨日之事付管事也見了,您且說句公道話,他昨晚是不是在後院鬼鬼祟祟,偷偷摸摸?”這一句問得好,見小廝在後院遊蕩是失責,若不見小廝,便證明這姑娘所言不假。付管事進退兩難,猶豫不言,臨衍還沒來得及辯駁,陳管事便一腳踢到他的大腿上,大罵道:“小白臉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你還什麼東西都敢動!看我這就把你移送官府,讓你長長教訓!”臨衍甚是無辜,才道了聲:“在下……”便又被付管事打斷道:“是非曲直,我們也不能聽信一人之言,還是先報官,讓官府來了再行定奪罷。”
“報什麼官!你也不看看現在什麼個時候,前院裡都是貴人,官府一來,驚擾了貴人,驚擾了二小姐亡靈,你可擔待得起?”
“可這事關他人清白,你我若這般草率,此為不義。”
二位管事一人在前院,一人管後院,在府中本就頗有些針尖對麥芒。臨衍聽得二人爭執,低聲道:“請聽在下一言……”然他聲音實在太小,烏泱泱一群人,竟無一人聽他辯駁。
“三夫人在此,哪容你我擅作主張?”經付管事這一提,陳管事放才想起來,三夫人這車馬還沒走,章譽銘也還在旁邊看著,既看且樂,甚是唯恐天下不亂。陳管事憋著一口氣,假惺惺恭維了幾句,三夫人早在一旁看得蒙了,心道,我連自己的兒子請誰做私塾先生都做不了主,這府中失竊了老太太的嫁妝,你們問我?
她定了定神,抓著章譽銘的手,道:“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裡懂這些。”言罷拉著章譽銘就要走。章譽銘卻還沒看夠,死扯著他孃親的裙子想多看些熱鬧,三夫人哄不住也拉不住,一把將這小混蛋撈入懷中。他小嘴一撇就要哭出來,三夫人急了,忙道:“小寶不哭,我們拿了糕點去慈安寺玩,好不好?”
章譽銘將那糕點往地上重重一摔,哇的一哭,一手胡亂抹著臉,道:“這是小白臉的糕點,我不吃。”罷了又道:“他們說小白臉是個賊。”
“我不……”
“我說你是你就是!小毛賊!看你還敢往我家跑!”
臨衍話音未落,小三爺一言定罪。長夜清寒,月上柳梢頭,他於是被眾家丁押著,偏門一開,不由分說,一腳踹在了後背上。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君子修身,正心,誠其意,不可枉動氣,不可枉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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