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衍將醒未醒,天光濛濛時便被人一腳踹了屁股。木門咚咚響了好幾聲,他渾渾噩噩,抓了件外袍往身上一攏,一排家丁皆被一個長了絡腮鬍的管事輪流抽了起來,門一開,涼意未歇,潑了一室的風。
“起來起來,懶不死你們幾個。”天光尚是灰色,眾馬伕神色困頓,衣冠不整。章家管事姓陳,四十來歲,脾氣不好。他將眾人一一抽了起來,見還有睡不醒的,一壺冷茶水便給人兜頭澆了下去。被澆了半壺茶的小廝一個機靈,打了個噴嚏,掛著半拉鼻涕立正站好。臨衍瞧得不忍,陳管事瞧得得意洋洋,挨個將眾人巡視了一遍,清了清嗓子,道:“都給我打起精神!今日府裡要辦一場法事,請了個大仙,到時候各家都會派貴人過來,你們都勤快些,機靈些,莫給老爺丟人!”
他素來愛將高門大戶之人稱作“貴人”,眾僕役私底下對此諂媚之行甚是不屑。然當著他的面,眾人卻也的恭恭敬敬道一聲陳管事教誨有方。
“是!”臨衍隨眾人一道匆匆擦了一把臉,又順手將那被夜風吹得搖搖欲墜的燭火挑得亮了些。陳管事被早春的寒氣凍得有些僵,搓了搓手,眾人一一朝他跟前路過,皆收了他的白眼。
下人房外頭有一口大水缸,臨衍照著水缸裡看了看,髮髻是歪的,麻布衫的領子也沒有扯平,連順手抓起來披在身上的外套也尚來也不及整理平整。他就手整了整發髻,卻被陳管事往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怎的跟個娘們似的,窮講究。”臨衍嘆了一口氣,也不辯駁,方才那被兜頭澆了一壺茶水的小廝也就著大水缸子理了一理頭髮。他年紀太小,頭髮老扎不好,臨衍見狀悄聲道:“可要我……?”
他還沒有說完,陳管事便狠狠瞪了二人一眼,二人這才作罷。
眾人一番手忙腳亂,焦頭爛額,待所有人都集中到後院中的的時候,天光已透出了亮色。豐城的日升之景甚好,晨光破曉,天地一片薄紅,此情此景破讓臨衍想起岐山的日升,清晨的第一縷光刺破夜空時,長生殿第三層屋頂的青瓦之上彷彿亦有浮光掠影,遠處是青山起伏間,豔色蟄伏在蒼翠的群山之間,蓬勃欲燃。
“今日不同往常,府里人多,人多眼雜,都給我放機靈點!做好你們下人該做之事!”陳管事一邊說,指桑罵槐,又狠狠瞪了臨衍一眼,指著隊伍中右手一人,道:“你們幾個去跟付管事去前院,你們幾個去前門拉馬,至於你們兩個——”他眼光如刀,瞪著臨衍,道:“去柴房打雜,別在貴人跟前拋頭露面。”
今所謂“貴人”倒有些不同尋常。府中平日請些大師做法,做也便做了,偏生今日這個大師卻是個仙門中人。眾仙門自一場大戰之後修生養息,輕易不派弟子出山,豐城地方又小,難見一仙人英姿,是以各房僕役門一聽說前院那做法之人竟還是個名門出身,一個個都摩拳擦掌,只盼同那“仙人”搭上幾句話。
然而此等機緣,陳管事自不會讓臨衍二人前去體會。被茶水潑了的小廝還想爭辯兩句,臨衍一拉他的袖子,躬身道:“是。”
此一句“是”,令陳管事心頭一悶,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柴房的活計最累最髒,眾小廝都能躲則躲,推躲避讓,他是存心想要拿臨衍這小柿子捏一捏,卻不料此人同往常一樣,唾面自乾,照單全收,對此小鞋一事全然不當一回事。他冷哼了一聲,拂袖而去,臨走前還低低罵了一句“兔爺”。
臨衍照單全收,不以為意,整了整衣冠,自朝柴房中去。
廚房管事的婆子姓孫,是個熱心人。她一見臨衍,心知此人必又被陳管事為難了一番。孫大娘心頭一陣唏噓,道,怎的這麼一個乖孩子卻是個苦出身?
臨衍剛進府的時候還是冬天,他被付管事引薦來做下人,孫大娘方一見他便搖了搖頭,斷言道,此人必不是幹活的料。誰料這看似公子哥一樣的一個人,劈柴餵馬什麼都會,幹活利索且不露抱怨。孫大娘見之越發慈愛,也幫襯他一些,她信佛,心軟,家裡沒有旁人,只有一個孫女。
“早飯可有吃?蒸籠裡的窩窩頭可要給你拿一個?”
一邊的小廝忙點頭,臨衍搖了搖頭,道:“有勞大娘,早飯自可緩些,不著急。今日可還同往常一樣?”柴房事多,又多是力氣活,臨衍的劈柴之技甚有一手,很討眾人喜歡。聽他這一問,孫大娘忙點頭道:“今日活不少,你怕得要花些功夫。”
“無妨。”
他將頭髮捆好,一把斧頭被他舞的虎虎生風。一晃眼,日頭逐漸越爬越高,臨衍擦了一把汗,這才想起來,自己當真忘了吃早飯。孫大娘早被人叫到了不知何處,同他一道來的小廝正叼著根草,坐在一旁懶洋洋地烤太陽。臨衍見之也不惱,道:“可有饅頭?”
臨衍身形精瘦,寬肩窄腰,身量高,一身腱子肉。那小廝嘖嘖嘆著,細細打量了片刻,又給他丟了個饅頭,二人這才擠在屋簷下默默啃早飯。小廝百無聊賴,東拉西扯,指著那堆柴火道:“你這一堆柴怕是夠用三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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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衍默然瞥了一眼院中堆積如山的木柴塊,默然不答。
“我剛溜到前院看了一眼,喲呵,果真熱鬧。主人家不知從哪裡請來了個仙風道骨的老道士,說什麼可以鎮邪佞保平安,我看他拿了個拂塵,一身道袍一穿,還挺像那麼一回事。”臨衍默然聽著,隨口應了兩句,那人又道:“那道士據聞同天樞門有些關聯。天樞門,你曉得不?”
怎能不曉得?天樞門繼凌霄閣之後,一躍成為仙家新貴,門徒甚眾,香火鼎盛,其名之盛者,連朝廷都似有籠絡之意。臨衍點了點頭,又聽那小廝道:“人家這般大門大派的,想必求仙問道的弟子都得排到東街去。嘖,不是我說,若我們可以趁機同那仙人說上幾句話,混個臉熟,萬一給人看上了收入門中,豈不也是美事一樁?”
“二小姐平日養在深閨,為何她的死竟驚動了天樞門?”
那小廝見他答非所問,剎時失了興致,連聲嘆道:“不曉得,不曉得,”他含著個草,搖頭晃腦,頓了頓又道:“但我聽說二小姐的屍骨找全之後,老爺遲遲不願將其抬回府中,也不知是遭了災還是中了邪。嘖,講不好。”
“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那人看他來了興致,眼睛一笑,一眯,道:“昨天夜裡。方才我還聽人講,府衙那邊認準了二姑娘失足墜崖,老太太不信,說這二姑娘成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若真是去踏春必有人跟著,怎可能眾目睽睽之下墜了崖?”
“那她出去時可有人跟著?”
“這我哪曉得。”小廝撇了撇嘴,道:“姑娘房那邊的事,又哪是你我能夠過問的?”
臨衍瞭然,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正沉默間,前院付管事風風火火領著一群人往廚房跑,見二人,大喜,道:“來來來過來過來,正好正好。你們二人跟我走。”付管事慈眉善目,不像陳管事那般脾氣暴,小廝一聽,喜上眉梢,忙站起身。臨衍跟在他的後頭,二人一路被他領到廚房,孫大娘也在,見二人,一喜。
“前頭人手不夠,小三爺又鬧著要出門,你二人現在快去給他備馬。”言罷,又塞了一盒糕點給臨衍身邊的小廝,道:“哎喲我的三姑奶奶這都什麼時候了,你能不能別鼓搗你那桂花糕了快些燒魚啊魚!”他對著孫大娘一頓呵斥,忙又回頭道:“小三爺那頭若還不夠,你們能拖則拖,別給我添亂了啊。”
臨衍與那小廝一路小心翼翼往馬廄走。馬廄在西側,過馬廄則必然要路過前院。章府之中,亭臺閣樓,廊腰縵回,好不精緻端莊。臨衍更是端莊,生怕行錯一步,踏偏一步,多看了不該看的人。
途徑前院之時,臨衍木然瞧了一眼,原來前院人頭攢動,喪事當了熱鬧事情。當真是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從小門洞中遙遙看去,只見章家眾人皆著白衣,跪在靈堂神色悲慼,而院中裡三層外三層團團為了一群人,人群正中是一個白髮老道士,此道士手持一個桃木劍,口中唸唸有詞,一身天青色道袍,甚有清絕之姿。
“哎喲不慌,我們也瞧瞧去。”那小廝拉了臨衍就往那群人中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