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頓時了悟。六七年太子仍在,奪嫡的形式不明朗,晉安尚未立下平定西南之功,蓁蓁的身份遠不如現在尊貴顯眼,正一品將軍的女兒與正二品提督的兒子,倒也相配。下嫁相熟的漢軍旗人家,又可免去萬一永和宮一系奪嫡失敗,她被婆家嫌棄的擔憂。
難得的是,太子和八阿哥相繼倒臺後,皇位繼承人的角逐已經明顯是在胤禛和十四之間展開。不論誰上位,晉安都將貴為國舅。他卻沒有反口悔婚,將唯一的愛女改嫁高門;反而把嶽鐘琪帶在身邊培養,視如幾出。
胤祥想著不由肅然起敬,由衷嘆道:“難怪十四弟這樣的人,卻對他心服口服,做小伏低。”
胤祚難得一見地語帶譏諷:“可惜,世上自以為是的蠢人永遠那麼多!”
康熙降罪的聖旨一下,與前些天烏雅家岳家婚訊對應起來,眾人立刻明白這個“任人唯親”指的是姻親的親。積蓄的憤怒頓時有了宣洩的渠道。
不同於乾隆朝漢軍包衣所出之子可以被立為太子,現在滿漢融合的程度還不高,保守一些的八旗貴族看待漢人,就像後世白種人看黑奴。晉安許婚之舉,就像英國公爵把女兒嫁給了印度人一樣驚世駭俗。
戰場上死了親人的大臣自然對主將生怨,家中無人出征的勳貴因為這樁婚事,也生出一種自己的血統被玷汙了的厭惡感。二者相加,各種指責晉安不尊舊俗、無視禮法、違背祖訓的摺子像雪花一樣飛至康熙案前。
兩人一面說一面進了雍王府,眼見外書房近在咫尺,守門的人迎上來請了安說:“沈先生在裡面。”
雍王府養的門人謀士不少,能被稱作先生的卻不多,沈竹就是其中之一。但是這些謀士都是些心計深沉之人,胤祚素來不太喜歡這些人,聞言微微皺眉,揮揮手叫他別通報。
胤禛治家極嚴,外書房更是三步一崗,非傳不得入,唯有胤祚來去自如。一眾侍衛為難地攔了一下,被他一瞪,就乖乖閉嘴讓路。
胤祥漲紅了臉,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六哥……”他跟胤禛雖好,卻沒有好到全無隔閡、隨便偷聽的地步。
胤祚理解地拍拍他的手,示意他在院外等候,便輕手輕腳進了院裡,剛立在窗下,便聽胤禛說:“額娘是否過慮了?皇阿瑪禦下寬宏,立下戰功的大將,即便是要防他,也犯不著安個這麼牽強的罪名吧?”
關鍵是他和十四,不管康熙看中哪一個,都是該抬舉他們的母族才是。貿然打壓晉安在軍中的勢力,胤禛總懷疑是老八從中作梗。
沈竹亦是嘆道:“娘娘這話的確是洞察聖心,草民佩服。的確,皇上明明是欣賞將軍的,若要防他再立大功,只需下一道密旨,讓他自己告病請辭即可,為什麼非要扣個罪名給他呢?”
是啊,皇阿瑪豈是朱元璋那種鳥盡弓藏的人?胤祚不由豎起了耳朵。
卻聽沈竹冷笑道:“欲揚先抑。若是昭告天下,除夕之戰是個大勝仗,將軍一個人打殘了大半個準噶爾部,那繼任者還有何功勞可言呢?只有第一仗不勝,平定西藏的功勞才會全部落到下一任撫遠將軍頭上。而這個接任之人,如果臣沒有猜錯,必定是十四阿哥!”
“皇上這是拿親舅舅的名聲,在給他鋪路呢!”
胤祚頓時大驚失色,又聽得屋裡哐鐺一聲,胤禛不知砸了什麼東西,聲音完全冷了下來,竟然有幾分咬牙切齒:“今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
他以項王自比,沈竹聽了竟然哈哈大笑:“四爺豈不聞‘置之死地而後生’?項王渡江,未必不能捲土重來。他是敗在了自己不合時宜的傲骨之下。如今兩子之中,娘娘單單傳信給您,這就是我們的‘江東之地’啊!”
“此話何解?”
“十四爺此人直率坦蕩,至情至性,其實有他在前頭幫您頂住八爺,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西藏山高路遠幅員遼闊,他出徵在外不是一兩年的功夫,我們只需要握緊兩樣東西,不怕他不服。”
“頭一樣,就是娘娘的心意。聖壽今年五十有八,娘娘的千秋比皇上小了九歲,如無意外的話,將來……”沈竹說著頓了一下,壓低的聲音顯得詭秘異常,“十四爺出征在外,旁人宣讀的遺詔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可以一概不認。可娘娘說的,卻由不得他不認!否則一個’孝‘字就可以壓得他抬不起頭來。”
這是暗示胤禛可以哄得母親為他說話,一母同胞的兄弟倆,母親的站位太關鍵了。即便是篡改的傳位詔書,只要繡瑜認了,就猶如鍍了一層金,孝道和親情的壓力就全部轉嫁到十四頭上了。
屋裡屋外的兄弟倆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第一件事已經夠驚世駭俗的了,沈竹居然猶豫了一下才說:“第二件事……主子請恕奴才殺頭之罪。”
胤禛反應過來,連連冷笑:“第一件事就夠你掉一百回腦袋了,還恕什麼罪?”
“是。”沈竹罕見地抬頭直視他,咬牙道,“十四爺跟舅家情分非比尋常,主子可以向娘娘請旨,納烏雅晉安之女為側福晉。”
這話好比一顆炮彈在院子裡炸開,饒是胤禛的心計涵養也驚得好半天說不出話,屋子裡的溫度陡然下降,彷彿連風都停滯了。
十四不比胤禛積累多年,他驟然得勢,除了康熙的聖寵,其餘軍中的人脈、聲望、勢力都握在晉安手上,頗有點像當初皇太子年幼時,索額圖出面替他掌控朝局。
這招釜底抽薪之狠辣,要是真成了,十四絕無還手之力。
胤祥在院子外頭無所事事大半天,忽然見胤祚遊魂似的扶著柱子挪步出來,連忙上去扶了他:“六哥?你偷聽挨罵了?”
“沒,沒事。”胤祚勉強扯出一個微笑,下臺階的時候卻腳下一軟,扶也扶不住地跌坐在地上。他抱著膝蓋在正屋臺階上坐下來,正午的暖陽照在身上,卻猶如墜落冰窖一般遍體生寒。
作話:人人都說四爺一登基就殺謀臣,是鳥盡弓藏。但是讀讀野史裡那些謀士給他出的點子,有時候真覺得他們死得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