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難為你。不過阿笙,”羅成眯起眼睛,一手按在腰間刀上,“你不怕我在路上耍什麼詭計?”
阿笙目光篤定,淡淡道:“我會小心。雖沒有十全十的把握,卻只能賭一把。”
羅成失笑,瞧著眼前這俊美纖瘦、雙腿殘疾的少年,一拍胸脯哈哈大笑:“阿笙,你這哪是求人的態度?以這性子混江湖,往後可要吃虧啊!不過當真對我胃口!我那義弟心思純淨惹人喜歡,可惜心眼太實,不太好玩,眼光倒精準得很,能找到你這樣的娃娃!我幾要大你一輪,不是大哥誇口,咱倆交起手來,恐怕是你要輸,我若真是那下毒之人,你能奈我何?要是換作旁人,不是討好於我,便是偷偷溜走,哪會敞敞亮亮找上門來?實不相瞞,大哥我身上確實揹著個大秘密,就是義弟來問,我也絕不會說。不過,大哥只給你一句話。”他自箭壺裡拔出一隻長箭橫在胸前,雙手輕折,箭桿應聲而斷。“我羅成若對你二人有什麼謀害的心思,有如此箭!”說罷,又將箭鏃取下遞給阿笙,“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日若分道揚鑣,甚至兵戎相見,阿笙這枚暗器,我定會笑著受了。”
阿笙接過,拱手道:“羅大哥今日之諾,秦笙銘記在心。”
此言既出,阿笙也不再追問他這幾日下落。眾人打點行裝,奔碼頭而去。
這日天朗氣清,烈日懸空,碼頭上人來船往,熱鬧非凡。傳志頭一次見到這樣多的水,似從西天傾盆瀉下,奔湧而來,江面粼光閃閃,一片波瀾壯闊。待上了船,他立在甲板上,怔怔望著廣闊江面,聽到波濤不住拍打船舷,轟轟作響,一時心驚肉跳,魂不守舍。他十八年來住在深山之中,只見過林間清溪,只聽過泉水潺潺,從不知世上有這等聲勢浩大的水,有這等無垠開闊的天地,此時驟然想起陳叔平所言的萬千世界,不免肅然起敬,又覺己身之渺小。他原以為山裡已經夠大,殊不知與天下自然相比,不過滄海一粟;他原以為京城繁華如斯,街上人頭攢動,已是最熱鬧的地方,殊不知與船隻來往如梭的長江水道相比,竟如天上地下。江水浩蕩如斯,頃刻便能吞沒一切,與它相比,自己又算什麼?他想得入神,不知何時阿笙已站在身側,直到給扣住手指,方驚覺過來。
阿笙問他:“在想何事?”
傳志與他十指相握,望著江面道:“我心想,若是打這裡跳下,眨眼功夫便會沒影罷?我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水,有些害怕,卻又覺得好看。”
阿笙眺望對岸,悠悠道:“人生在世不過百年,於天地萬物只是瞬息。所居之地方寸足矣,死後更只有黃土一抔,在世間能佔得幾何?我爹曾帶我們去尋這江水源頭,對我和箏兒說,正因此生短暫,才當恣肆逍遙,不必在意世人白眼,不必遵循世俗禮教,我們只是這滾滾江水中的一塊小石頭,百年之後,還有誰能記得?你便真做了遺臭萬年的魔頭,給人家罵上幾句,又不痛不癢,有何幹系?何況就是大魔頭,也沒幾人做得呢。”
傳志無奈:“你爹爹性子也太過狂狷。”
阿笙瞥他一眼:“你是當真聽不懂,還是真的太笨?”
傳志苦笑,擁他入懷,將額頭抵在他肩上:“我心裡亂得很,一會兒想跟天地自然相比,我方家的仇又算得了什麼,就是報了仇,又能如何?人死不可複生,我再也見不到我爹孃了。一會兒又想你說的是,我只是害怕,不想殺人,而且我隱約覺得,等到了最終那日,我一定要做許多我不願做的,見許多我不忍見的,就像鄭夫人口中的我娘,她不再是什麼‘天下第一美人’,反倒有些不堪似的……你從前問我,倘若方家才是壞人,那該如何?我真怕會有這一日。我還怕另一件,若我今後再做了那夜的事,那該如何?你還說什麼遺臭萬年也不打緊……我們如今瞧過去那些惡人,不過是罵他幾句;不怎麼惡的,便被人忘記了。可那時他殺掉的,不全是活生生的人嗎?短短十八年,便沒什麼人記得我方家的事,但九叔和我,卻要一直記下去。我總在想,青虎門裡,興許也有什麼‘張傳志’、‘李傳志’,孤苦無依,一門心思苦練武功,想要有朝一日找我報仇吧?”
阿笙笑道:“我竟不知你是個優柔寡斷、心細如發的人。”
傳志一本正經,不容易將心思講明,卻給他一句嘲諷輕飄飄堵了回去,不禁氣結,又不知如何發洩,忽瞧見他耳朵,想也未想,一口咬了上去。阿笙吃痛,抬杖便打,驚得傳志一把將人推開,卻見他差點站立不住,又忙上前撈他後腰。阿笙冷笑,劈空掌當胸推來,傳志推掌回擊,兩人你來我往,眨眼過了十數招。
秦箏坐在船艙中,隔著窗子瞧見二人,一腳踹開腿邊矮凳,罵道:“無恥!混蛋!”
紅蕖正同羅成喝酒,嬌聲一笑:“你這是瞧見哥哥有了心上人,便怕他不再疼你嗎?哎呦,到底是小丫頭,要我說,他二人好得恨不得長到一起,早晚要將你下的,還是趕快習慣罷!要不然這一路下去,你不給活活氣死?”鄭夫人精神萎靡,身邊又無南華劍中人,她一改低眉順目的姿態,換了身鵝黃衣裳,頭上插幾朵紫薇花,塗脂抹粉收拾一番,愈發嬌豔可人。不過半日功夫,便與羅成打得火熱。
秦箏看她偎在羅成身邊,胸脯距他胳膊只剩寸許,面上一紅,怒道:“鬼才要他疼我,倒是你,比那兩人還要無恥!”
紅蕖也不惱怒,兩手支頰撐在桌上,怡然自得瞧著她,佯作詫異:“若不是怕這個,莫非……是動了少女春心?”
“你!無恥!”秦箏臉上更紅,狠一跺腳甩手而去。羅成已是微醺,舉杯嘆道:“可惜了那張漂亮臉蛋,性子也太過暴躁,還需好好□□管束啊。”
紅蕖嗔道:“秦公子對這妹妹寶貝得很,豈會讓你弄到手裡。”
羅成哈哈笑道:“不不,老羅我可不喜歡這丫頭,誰要她生了那樣一張臉?若是阿笙對我撒潑耍賴,我興許還覺可愛得很呢!”不過是酒醉玩笑之言,他卻不知秦箏靠在門外,氣得火冒三丈,面紅耳赤。
等到船舶靠岸,眾人牽馬上岸,卻不見秦箏,紅蕖方想起這一出,對羅成附耳低言,羅成哭笑不得:“這丫頭脾氣不小,該不是偷偷遛了吧?”
說罷,忽見船中走出一位嬌小玲瓏的紅衣少女。迎上羅成目光,她嗤笑一聲偏過臉去,款款而來,經過眾人時目不斜視,冷道:“誰跟那小子一張臉了?我跟他沒有半分相像,某些眼睛不好的人可瞧清楚了!”
阿笙眸中一凜,看向羅成。羅成尷尬笑笑,遂高聲道:“阿笙,我看這身衣裳你來穿,要比某個暴脾氣丫頭好看得多!”話音將落,一枚銅錢朝他臉上破空而來,他略一歪頭躲過,便聽身後紅蕖大笑不止,只是長嘆一聲跟上前去。
阿笙頷首,若有所思:這一招有八成認真,他卻躲得這般輕松。
眾人在江畔稍作休整,添置幹糧馬匹,見天色尚早,便繼續趕路。岑青昏迷不醒,傳志用繩索將他捆在背上,二人同乘一騎。鄭夫人始終鬱郁寡歡,傳志稍一靠近,便怯生生縮成一團,騎在馬上搖搖欲墜,紅蕖惱她還來不及,自不肯上前照應,阿笙羅成更不會主動關心。六匹馬原本不分前後,行得數裡,阿笙傳志並馬在前,鄭夫人那匹便遠遠落在末尾。眼見人煙漸稀,步入荒野,阿笙一收韁繩,回頭道:“羅大哥,還請你殿後,保護夫人。”
羅成笑道:“阿笙這般客氣,大哥豈有不從?”
秦箏本在他身後,聽到此言回頭看去,鄭夫人已落後半裡,在馬上不住顛簸,再看前頭那兩人並馬同行,頓覺礙眼,勒馬回身道:“這是失魂之症,你去何用?我去瞧著她!”不待阿笙回應,她已縱馬奔去。“這下可非要我過去守著了!” 羅成朗聲笑道,亦追上前去。
行不多時道路漸窄,探入山林。這條路堪堪容兩馬並行,沿山腰盤桓而上,想是南岸剛下過一場雨,地面濕滑,稍有不慎便可能跌落山谷。眾人下馬步行,阿笙在前,傳志緊隨,依次是紅蕖、鄭夫人、秦箏,羅成殿後。傳志又將岑青牢牢系在馬背上,見他雙目緊閉,面無血色,憂道:“岑叔叔不吃不喝昏迷幾日,可撐得住?”
“箏兒給師叔喂過湯藥,不必擔心。”阿笙持杖而行,不牽韁繩,他的馬兒卻乖乖跟隨左右,很是溫順。
眾人時時要注意腳下,潛心趕路,都不怎說話。山間靜謐,獨有風吹樹葉沙沙作響,仔細再聽,遠處江濤之聲依稀可聞。也不知過了多久,紅蕖忽道:“我還從不曾來過江南,此地當真美得很!小時候我同師兄弟們下山玩,遇到打江南來的賣唱女,她唱的曲子好聽極了,我們常常過去聽呢,後來玩得熟了,她告訴我江南山清水秀,到處是清淩淩的水,到了夏天,女孩子們撐著小舟到湖上玩耍、採蓮,便唱這些歌兒玩。大笨驢,你可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