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志撲至床前,看岑青並無大礙,抱著刀坐倒在地。那迷藥委實了得,他甫一發力,便覺全身血液都凝固了似的,四肢麻木不已,初時手腕尚是劇痛,此刻卻幾要感受不到。眼皮沉重,他已無法抬起左手,只得緩緩松開握緊刀柄的右手,掌心越過刀鐔滑至刃上,再度握緊,拳中鮮血汩汩流下。十指連心,疼痛使腦中有了一瞬間的清明,傳志啞聲吼道:“不許,不許靠近。”
那人嘆息一聲,在他面前蹲下,撐著雙頰道:“我從不殺人,只是想救走岑青而已,你何必這樣?”
救?傳志腦中混沌,抬眼看去,這少年人面目清秀柔美,五官精巧,竟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阿笙?”不對不對,怎會瞧見阿笙呢?阿笙腿腳不便,這人卻行走如常。他這樣想著,又見那人在面前揮揮袖子,無奈動彈不得,終究還是昏了過去。
等他再睜開眼睛,先看到的,便是一張冷冷清清無甚表情的臉。“阿笙?你怎——”傳志說著便想坐起,才發覺自己躺在床上,登時想起前事,急道,“岑叔叔給人帶走了!我,我沒能……你何時回來的,可有受傷?我一直在等你,還當你出事了,結果卻……”
阿笙冷聲打斷:“我知道。”傳志還欲再說,阿笙已一把將他按倒,掖好被子:“從未見過跟人打架,反把自己傷成這般模樣的。”
傳志一愣,忙抬起手來。右手掌心和左腕已塗過藥,給嚴嚴實實包紮好了。他笑道:“不妨事。你已將那人抓住了?岑叔叔可還好?”想到此處,又環顧四周,顯是另一間房了,忙道:“岑叔叔在何處?你陪著我,誰來看著他?”
阿笙挑眉:“我會做這般顧此失彼的事?”傳志訕訕一笑,連聲道怎會怎會。阿笙瞥他一眼:“不必擔心,有人陪著他。”
傳誌喜道:“可是雲姨?想不到她當真來了。我還不曾見過這救命恩人呢!”說著又要起身。阿笙不得不再將他按下:“迷藥還未散盡,你先歇息片刻,再去不遲。”
傳志說好,放下心來乖乖躺好,問他豈會去那樣久,可是出了變故。阿笙搖頭,原來這日他前往碼頭,確實見了南華劍派諸人並道明來意,鄭竟成自不肯答應,當場拔劍擊來,他堪堪躲過十數招,道出清歡清寧名字,雙方這才停手。末了阿笙以兄妹下落換得鄭夫人陪行,又承諾護她二人周全,鄭竟成方才鬆口。
傳志奇道:“你怎知他兄妹下落?”
阿笙淡淡一笑:“我只說前日在京城見過二人,他自會派人去找。”
傳志道:“那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他二人豈會還在京城?”
阿笙低嘆一聲,面露無奈:“若是找不到人,便要怪我不曾將那兩人拴在京城?”
傳志這才瞭然,笑道:“是了,想來鄭掌門也不怎聰明——你為何不一早先告訴他此事?鄭掌門那樣厲害,過起招來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危,真的不曾受傷?”說著便抓過阿笙胳膊想看他是否受傷。怕他動作大了傷口掙裂,阿笙起身坐在床側,靠他近些,方道:“你手裡有賭贏的籌碼,一點一點亮出來方是長久之道,這是其一。不同他過上幾招,他豈會放心將妻子交給我們?這是其二。大堂之上,他並非當真有殺人之心,而是想同我過招罷了,想來此人是個腦袋不怎靈光的武痴,我送上門去,豈有不打之理?”
傳志嘆道:“話雖如此,卻也太過危險。”想到昨日那番場景仍心有餘悸,他傾身向前,自背後將人攬在懷裡,低聲道:“我知你從不做沒把握的事,你也不需我擔心,但今日我等了那樣久,卻不見你回來,好不容易聽到有人敲門便以為是你,這才著了道。”
阿笙一動不動任他圈著,冷道:“你自己呆笨,反要怪我?”
傳志一笑置之,又問他後來怎樣。阿笙問他:“杜紅蕖說今早有艘船,你可還記得?”傳志點頭,不知他為何提起此事。阿笙道:“想來付九渡江,便乘了這艘船。”
傳志驚道:“不說是哪家公子的船,不肯載旁人嗎?九叔豈能上去?”
阿笙沉吟道:“我在碼頭打聽此事,確有人見過一獨臂拿刀的漢子上了那艘船。付九體貌不同旁人,想來不會看錯。傳志,他不告而別,也許不單因為怒氣,而是另有原因。”他稍作停頓,側頭看著傳志:“他有事瞞著你。”
傳志垂下眼睛,將他抱得再緊些,默然不語。
阿笙握上他的手,片刻後又低聲說:“另有一事,你也該知道。”傳志喉中模糊應了一聲,阿笙方道:“羅成這兩日也不在客棧。小二說,他只有每日同你吃飯時才回到店裡。”
傳志身體驀地僵了,呆呆睜大眼睛,而後收緊胳膊,慢慢低下頭去,將臉埋在阿笙頸間,始終不曾作聲。
正在這時,忽聽房外一陣腳步聲匆匆而至,來人一把推開房門,嚷道:“那婦人要醒了,你要問話便——你們在做什麼!”
傳志抬眼看去,驀地睜大眼睛,瞧瞧他,再瞧瞧懷裡這個,不禁呆若木雞:竟會有兩個阿笙?不不,身邊這個才是阿笙,門口那個,是那想要謀害岑青的人!清醒未久,他腦中尚有些混沌,一時忘了說話,也忘了松開這個,只傻乎乎瞧著那個。
那少年已漲紅了臉,抬手遮住眼睛背過身去,怒道:“不要臉!無恥!混蛋!”
傳志眨眨眼睛,再眨眨,暗想:這人脾氣不大好,怎能胡亂罵人。倒是阿笙將他手臂拉開,說:“這是箏兒。”
“箏兒?”傳志傻乎乎看向那人,他長發束起,一襲利落勁裝,分明是個漂亮的少年人,“箏兒不是你妹妹嗎?”
少年轉身,橫起秀眉罵道:“誰是他妹妹了?便是曾經叫過他一聲哥,眼下也不再是了!天下間的兄妹總要分開,我早就沒有哥哥了。”
這把柔嫩清脆的嗓音聽在耳中,又想到她輕盈如燕的體態,傳志這才明白過來,不由看向阿笙。他知曉阿笙對箏兒始終心存愧疚,聽她說話這般不客氣,只怕阿笙傷心,見他雙目低垂,面容沉靜,便有些心疼,本想勸上一句,卻想到另一事,溫聲道:“原來那人是你,我還當你是壞人,真對不住。”
提到此處,秦箏像只給踩了尾巴的貓似的,一手叉腰指著他罵道:“對不住個屁!哪有你那樣嚇人的?二話不說就把刀往自己身上招呼,你是傻瓜嗎?那把刀利得很,若非中了迷藥使不上力氣,只怕兩手都要廢了!你讓我差點就成了壞人!雲姨要是知道我把好人當成壞蛋,還讓好人受了傷,定不肯饒我,都是你的錯!我還從未見過這等不要命的人,天下間要都是你這種傻瓜,做大夫的不得累死!”
傳志失笑:“是我不好,應當先問過你的。”他同阿笙相處日久,給人這樣譏嘲也毫不生氣,秦箏見他語氣溫軟,滿是討好,心中卻不大舒服,冷哼兩聲抱起手道:“我把你治好了,咱們兩不相欠——秦笙,你不說那婦人一醒,就要我找你嗎?她要醒了,我找過了,我走了!”
她來得匆匆,去也匆匆,甩手便走。房門砰然摔上,傳志窘迫道:“我哪裡說得錯了嗎?”
阿笙搖頭。傳志笑笑,翻身下床,拉過他手道:“不容易能見到你妹妹,她卻那樣說話,你很難過,是不是?不要難過。”